“皇帝臣世祺，敢用玄牡，昭告皇天后帝……先太子忧思过甚，心气郁结……遂以命于世祺……”
天阙都城临安不同于靖都，这里温暖、湿润，五月已有流火之势。
城阳漫步在天阙皇宫中的游廊下，心情好极了，身后内侍拖着尖细的嗓音读着诏书。
花草监精心侍弄的荷花随着清风起舞，尖尖上粉红像是美人的脸颊。簇拥着的内侍太多，路过的步履掀起阵阵清风，带起荷叶从廊下迫不及待地挤上来，像是也好奇天阙这位女性掌权者的面容。
她并不像外界所传的那样妖媚，相反是非常端庄大气的长相。
眼若星辰，眉如远山，眉目低垂时一副慈悲观音相。不知是不是因为四分之一北夷血脉的缘故，她的鼻梁十分高挺，眼窝处一片小小的阴影，阳光投射下可见琥珀色的浅瞳。整张脸上和尹十七最像的便是那朱唇，唇形舒展如柳叶，唇珠圆润。她的装扮雍容华贵，唯有垂霄髻左侧斜插的步摇透露出一点俏皮。
坊间传言城阳的外祖是北夷奴隶，她和同父异母的兄弟暧昧不清，和权臣拉拉扯扯……
仿佛天阙朝堂被她变成了一个大妓院。
但不得不说，无论从什么角度看，城阳都是当之无愧的美人。
“这小子有两下子，竟然如此轻轻松松就把碧落皇室给收拾了。”城阳的心情好极了。
她背后女人声音冷冷的，说出的却是恭维：“还是殿下圣明，举国力供养西南重军，十七殿下才能如此势如破竹。”
你还得感谢碧落皇帝年轻时种下恶果，最终落得父子手足相残。陆羽咽下了未尽的话。
二人年少时便相伴，城阳如何看不出陆羽在腹诽什么。这丫头其实嘴毒的很，只是许多话不愿意说罢了。
“别撇嘴，本宫知道你在想什么，那个老东西干的缺德事还少了，本宫要是他的太子才忍不了这么久！”
“好好好，知道你能耐。”陆羽无奈附和，“真不知道你到头来是不是给他人做了嫁衣裳。”
“十七软弱怕事，此番若不是本宫压着他，还不知要拖到什么时候，”城阳兴致来了，“谋反这种事要赶巧，机会来了没有把握住准备多久都白搭！”
眼看着城阳开始口不择言，陆羽默契地屏退随侍。
*****
城阳是天阙灵帝的长女，上头只有一个哥哥，也就是如今的摄政王。
这对兄妹同父异母，却要好地如同同胞。
当年天阙输掉和碧落的那场惨烈的战争之后，灵帝就急火攻心而死。尹十七作为灵帝最不受重视、最年幼的皇子，被草草送往碧落为质，留在天阙的众多皇子公主便开始争夺权力。
灵帝有十七个孩子！天阙人本就好斗，战争结束的最初十年，国内群龙无首，每隔一段时间就有藩镇开战，轮流谋反，轮流坐庄，再被轮流推翻，死去士兵的血流成了海，一望无际。
百姓兴也是苦，亡也是苦。
灵帝生前，城阳并不受宠，准确来说，是所有公主均不受宠。他从摄政太后手中夺得皇位，因此他惧怕女人，登基后甚至连他的发妻都不得善终。
曾经的夺嫡之战让他深深陷在噩梦中无法挣脱，鲜血和眼泪成了他和整个天阙的梦魇。登基后，他甚至开始惧怕自己的所有子嗣。
虽然他有十个儿子，却从未有过立太子的打算。
城阳依附于摄政王，最初两人只是在一处偏远封地闲云野鹤，城阳、陆羽，还有彼时仍是二皇子的摄政王。直到一个藩王再度谋反，摄政王的封地被他视为剑指京城的补给。
*****
“我知道，若是没有当年的飞来横祸，你也不会入主上京。”陆羽说道，“所谓的巧，都是命中注定。”
城阳眯起眼睛，瞳孔迅速聚焦，变得漆黑如墨，像只嗅到危险的猫。
“阿羽，你总是知道！”她笑着，“是你们陆家人都这么聪明，还是你在我身边呆久了，才这么聪明？”
如今一切荣华富贵，不枉城阳乔装夜行数百里，星夜兼程至自己同胞弟弟的封地，诱使他谋反。
*****
摄政王还是二皇子时，被分封在巴郡。
巴郡位于蜀地边缘穷山恶水，百姓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幸而这里民风淳朴，二皇子整顿吏治，重新划分田地，利用本地乡绅推广最新的种植技术，轻徭薄赋；城阳则利用公主的身份带头种桑养蚕，鼓励妇女参与劳动，生产出的丝织品被西域行商交口称赞。
不出一年，巴郡便政通人和，周边地区的百姓纷纷涌入。
然后，就引起旁人觊觎。
彼时天阙群雄逐鹿，城阳顺势劝二皇子加入其中。
“皇兄，你的才华合该造福更多的百姓，不应该只是窝在一个小小的巴郡！”
城阳她以为两人退守巴郡，只是权宜之计，她不明白，更不甘心。
“是造福百姓，还是满足自己的贪念？我无心权势，只想守一方太平，既然上天选中我治理巴郡，我只需要守护好巴郡便好，其他的，不敢妄想。”
二皇子不为所动，不知是真的不妄想，还是另作他想。
他一根根掰开城阳扣在他手臂上的手指，转身拂袖而去，“城阳，今日的话我当不曾耳闻，你好自为之。”
城阳坐在地上满脸愤恨的看着他的背影。
皇兄竟然如此胸无大志，上天为何要赐予他雄韬伟略？而我，只因为是女儿身，却无法亲自实现自己的理想，只能寄托在其他的男子身上！
然而，事情很快迎来转机。
一个平常的夜，城阳突然接到远在蜀郡的胞弟的密信
没错，当年那个谋反的皇子，便是天阙八皇子，城阳的亲弟弟。
八皇子驻守蜀郡。
蜀郡相较巴郡富饶许多，却同样偏远，并且离碧落更近，因此也不是什么好地方。八皇子早就蠢蠢欲动，可若是要向东进攻，是绕不开巴郡的。巴郡如今治理得当，越发富饶，他在一旁不由心生歹念，于是想起了早已被他抛之脑后的姐姐。
八皇子洋洋自得，当初自身难保，屁滚尿流的被赶去封地，亲姐姐只能和二皇子结盟才能避免和亲，可谁承想如今攻守之势异也，当年的屈辱竟成了一招妙棋。
于是他笃定城阳更相信血脉同盟，自以为是地去信联络。
城阳从信中嗅到反意，便开始笑这蠢货，不知道被谁蛊惑，偏要把命扔在这里。
不如弟弟成全姐姐吧，就由你来做那根点燃二皇子的引线。
亲弟弟又如何，我被北夷人觊觎时你在何处，我被从皇宫中赶出来时你又在何处？
城阳独自策马前往蜀郡，没说两句八皇子就图穷匕见，希望姐姐能在巴郡里应外合，助他攻城。城阳顺势应允，许诺能让他不费吹灰之力拿下巴郡。
兵临城下之时，城阳同二皇子一起站在城楼上，巴郡士兵如黑云压城，严阵以待，火炮口黑洞洞地对准了城下的蜀郡士兵，八皇子方才如梦初醒。
箭在弦上，已容不得他犹豫。只能披挂上阵。所幸城阳早有准备，加上巴郡平时就粮草备军充足，一番抵抗之下并未太大损失。
那夜战火熊熊，城阳站在城楼上，并未如约打开城门，反而提前布置好埋伏，吞并了这只带着粮草和装备的大军。
八皇子有着和她一样的浅眸。城阳第一次知道，原来箭矢射中心脏时的表情，和疑惑时一模一样。
她转头，和身旁的男人相视一笑，“等我们到了上京，你做摄政王，我做镇国长公主，如何？”
*****
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城阳愣神之时，远处一个玉雪玲珑的姑娘朝这边跑过来，正是熙宁公主尹琭玉。
尹琭玉是灵帝的遗腹子，尹十七前往和亲之时，她尚未出生，如今也不过十五六岁。年纪小，母妃位份低，生下她之后没多久便追随灵帝而去，琭玉自然的被排除在权力斗争之外。
每个入主重較宫的皇子公主都会把她当作皇室和睦的象征，礼重她，疼爱她，封赏她。
“为什么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不一样的哥哥姐姐住进来呀？”琭玉年幼无知，这样问道。
吓得嬷嬷赶紧捂住她的嘴，“殿下慎言！”
慎言，慎言，慎言！
“你们总是叫我慎言！我可是公主，我天阙国的公主，在尔等下人面前还要避讳言语，难不成你们会将我的话告诉外人吗？”
长大之后的琭玉已经有了公主的养尊处优和娇气，年幼时的恐惧却潜移默化地保留下来。
她厌恶一切说教和限制，尤其对“慎言”二字格外反感。
十年前，城阳长公主和摄政王入主重較宫后，上京及周围便安定下来。
重較宫也随之安定下来，琭玉的封号上到熙宁便停止，一直沿用至今。她的童年和少年，便伴随着一声声“熙宁公主”。
城阳看见熙宁，表情瞬间缓下来：“嬷嬷们又怎么惹你不开心了，看这眉毛皱的。”
熙宁扁扁嘴，道：“皇姐，我不过随口夸了一句今年的探花郎好看，日后我也要寻一个如此英俊的驸马，这几个老嬷嬷便登时要我慎言，我身为公主，有皇兄和皇姐庇佑，住在宫里，有什么可慎言的！”
驸马……
城阳眼神闪了闪，瞳孔收缩，不再折射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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