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视完供电设施的革命军领袖回到临时驻地时,身上脏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哈默拉的七名队员被单独隔离,他们暂时没机会靠近革命军的核心成员和小霍尔曼本人。
随机落下的流弹炸毁了岗哨星球最大城市的两座火力发电厂和一座风力发电厂,万幸这里没有核能设施,但抢修的进度依旧遥遥无期,受战争影响很多物资运不进来。
将能抖落出厚厚一层灰的外套脱下来,搭在椅子背上,阿方索看见那位终于可以歪歪倒倒地爬起身的小霍尔曼正站在走廊里,同一名勤务兵低声说着些什么。
绿眼睛男人的手里抱着一大堆东西,如果仔细分辨一下,会发现那是他被绑上船时穿的白色西装外套。
过了一小会,阿方索眼见着自己的勤务兵面带微笑、动作麻利地端来两盆热水,放在小霍尔曼休息室的地板上。
而不食人间烟火的高等人愣愣地盯着水盆看了一会,最后将手里的衣服全部泡进了其中一个盆中,之后就蹲在盆边没再移动。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阿方索不得不走出自己的房间,站到这令人头痛的贵客面前去。
“你在做什么?”
大病初愈的霍尔曼家主反应有些迟缓,听到问话也只是慢慢地抬起头。
“……我没衣服换了,加西亚。”
叹气似乎成为一种人生的常态,阿方索发现在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喉咙已经本能地再度发出了叹息声。
“你知道羊毛不能直接泡热水吧?”
卡特:“……”
他不知道。
在这位家主前四十多年的人生中,从来不需要考虑替换下来的衣服要如何处理。伊万或是其他人会手脚轻快地将它们收走,然后把那些材料昂贵的织物交给专门的人进行清洁和保养作业。
人类当然拥有防尘防灰的、不需要洗涤的、防辐射和激光、可以更改形状和颜色的衣服,但更多场合下,有钱人还是放不下天然和手工两个毫无意义的选项。
好像越贵、越容易损毁的事物越能够代表他们的身份地位。
一言不发的革命军领袖蹲下身去,从盆里捞起那些已经差不多贴上“报废”标签的东西,
他从智脑通讯端呼唤了一下随行人员:“把我的另外一套衣服拿过来。”
出门从简的阿方索原本想去塔夫塔尔进行一次简短的会谈,然而突发性出现的联合镇压军让这次出行路线一变再变,在制服和特殊防护服外,他总共只带了三套非正式的换洗衣物,现在其中的两套都要赔到这位小霍尔曼的身上。
将送过来的那份递给对方,拎着滴水羊毛西装的阿方索指了指面前的盆。
“把你身上的脱掉,放进来。”
之后他得找人处理这些报废的东西,从材料和裁剪上来看,他手里拎着的破烂价值千万,虽然裤腿被烫出一些痕迹,但还远不到彻底没救的地步。
而一些脑子里没有概念的人,会连着蓝宝石的纽扣和丝绸的镶边一起往热水里扔。
蹲下又站起来的这一小会,已经令小霍尔曼感受到了累。
那些退烧不久的疲乏如影随形,北沃夫冈的重力更是让人行动提不起劲,卡特只能坐在床边脱外套。
将湿衣服放到一边的阿方索蹲下身,把对方刚换下来的那些全部扔进盆里。
“电力大概四到五天后能够恢复,在此之前没有其它办法。”
“而且所有电能要优先提供给医院、救助站、星港、临时驻军基地和抢修单位。”
不得不说,这场大病令霍尔曼家的现任家主瘦了很多。
相较于刚见面时保养得当的皮相,眼下对方的下颌线条显出一点尖尖的轮廓。当卡特将贴身的衬衫解开、换上新的时,整个人都显得苍白而缺乏血色。
无论是一枪崩碎对方的脑袋、还是把肚子里装着太多秘密的那一个扔进审讯室的做法,全都难以实现。
因为有的人不审都活得像个死人。
以至于革命军领袖在累到即将猝死的工作之余,还不得不抽出时间来,蹲在对方的休息室里,手把手地教一位生活能力无限接近于零的高等人洗裤子。
“学会了吗?”
反复将慢动作展示了三遍,加西亚叹了进门以来的第二次气。
“你现在穿的这些可以直接扔进热水里,平时最好先泡一会再揉搓,会更轻松些。”
“好。”
这位小霍尔曼倒是没有任何抱怨,认认真真地记了下来,从后脖颈到耳朵带着淡淡的红。
倒是看起来多了点活人的气息。
哪怕再缺乏平民生存常识,他也知道自己是造成这个太过离谱的场景的罪魁祸首,因此低声地请求对方。
“我自己来……请让我自己来吧。”
阿方索没有接话,也没有回答,只是将手里的东西拧干,放在旁边的筐里。
“我看明白了,之后会自己做。”
在冷场的气氛中,卡特没话找话地缓解尴尬。
“我就是……没见过这种原始的处理方式。”
“人类已经勘探明了的一百八十颗宜居或半宜居行星里,高等星的占比是三十颗。”
干脆利落地拿起下一件衬衫,阿方索手上的动作没有停。
他见过太多难以忍受的事,不会因为几件衣服生气,也不会觉得这样的场景很奇怪。他教过胡塞认字,教过无数名新兵用枪,教过黑得像猴子一样的小孩们洗手和刷牙,没有人天生什么都会,一些人觉得简单到离谱、想不明白为何有人不会做的事情,另一些人只是从有机会未经历过。
不得不说,教胡塞认字时的血压都要比这高。
“剩余的一百五十颗全是中低等星,或者是功能性星球。”
“其中缺乏稳定供应的有十一颗,比如塔夫塔尔、DK305,和联邦的矿星1917。”
“很多地方的人依旧依靠原始的技能地活着。”
“我知道。”
小霍尔曼慢慢地挨着对方坐下来。
“我的一位朋友出身于矿星1917。它最开始其实是有的,电力,一整套完善的工业设施……但是随着利亚姆法案的实施,这颗被掘空、劳动力大量外流的星球失去了生存价值。”
“我的朋友提交了十一次提案,试图对利亚姆法案进行修改,全部以被驳回为结局。”
“听说现在那地方的情况不太好。”
“朗·苏?”
阿方索问。
“那位金乌舰队的前任指挥官?”
卡特没有回答。
这位革命军的领袖太过敏锐,多说多错。在未来情况尚未判明的当下,眼下并非一个适合暴露所有底牌的场合。
“有那个孩子的消息吗?”
在沉默了一小会后,绿眼睛的男人问。
他没想好希望听到什么样的答案,甚至有点想要对方告诉他,这件事还没来得及打听。
“没有。”
然而加西亚从不拖泥带水。
“塔夫塔尔现存所有的救援机构和临时救助设施,已经将收容幸存者名单全部发给我,没有符合你描述的小孩。一些还活着的当地驻军成员知道那孩子,同样没有发现任何相似人员。”
“这一轮打击中,平民死亡或失踪人数攀升至三万九千名,近一半都是儿童和女性。”
而战斗编队的死亡比例与之相反,男性伤亡者超过了百分之七十。
于是小霍尔曼不再说话了。
“你留下一个,还会有其余一万个、两万个死在同一场轰炸中。”
心平气和的阿方索将衬衫也拧干,同样放进旁边的小筐中。剩下的是厚实的外套,其实单看颜色比他自己身上的衣服还要干净些,毕竟这位病人连日来足不出户。
“你带不走所有的孩子。你能将他们放到哪里去?一颗新的中高等星,一份无忧的未来可以被随意送给一个感恩戴德的小孩,剩下的那些却依旧要继续活在烂泥里。”
“我不想对慈善事业进行任何抨击,搜救工作会继续,但抓着过去的事情不放已经不再具有任何意义,你知道答案。”
“阿方索。”
卡特低声喊了对方的名字。
“我很抱歉。”
这是他头一次在意识清醒的状态下说出这样的话。
“我不该叫他小猫崽。”
“我没打算做什么坏事,只是想将他送去中等星,说不定他能够获得更好的治疗机会。”
小霍尔曼坐在一张滑稽又可笑的小矮凳上,摸了摸身上这套衣服的袖子。它们很干净,只有清洗剂的味道,但是袖口磨损得相当严重,许多地方泛着白。
二十多年前,当他将一个脑袋蹿血的小孩带离塔夫塔尔时,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回到对方的身边。
“很多时候……”
这位革命军的领袖斟酌了一下词句,温和的表情像面具一般牢牢固定在脸上。
“死亡是没有声音的,也不是每一个人在离去时都会有墓碑。”
一颗重型对地导弹突破防御网和密蔽场扔下来,死亡的几十上百人会就地化成一锅粥,根本没有葬礼这种东西出场的机会。
“你想要重启塔夫塔尔稀有金属矿的生产线,也想要开放全新的贸易航路,你和苏莱曼是什么关系?普通的合作者不会让他派出一支哈默拉的武装卫队随行保护。”
没再继续同一个话题,阿方索将最后一件衣服也扔进筐里。
“那颗星球相当排外,即便眼下革命军是他们最大的客户,小哈默拉也会在谈生意时试图从我手里刮下更多的利益。派出自己的亲卫时刻跟随护送、甚至在我将你带离时这些人几乎以武力相抗争,这一切都说明你们之间并非常规的生意往来。”
小霍尔曼摇摇头。
在谈话中他逐渐摸清了这位加西亚的底——很灵活,直觉也相当可怕,如果没有准备好一个万全的、毫无漏洞的谎言,最好不要对这样一位介于对手和合作者之间的人撒粗糙的谎。
他看着衬衫上带着泥土和油污、还没来得及换的阿方索把所有洗完第一遍的衣服倒进另一盆清水中,快速地过了一遍水,二度拧干。对方右侧眼角旁带着一颗小小的泪痣,不仔细观察很容易被忽略,令那样一张脸在维持着特定角度时显得更亲切柔和一些。
看起来和满头是血的小怪物不太像了,所有偏激的情绪也都被很好地掩盖下去。
但不可否认,那是一张令人喜欢的面孔。
没得到回答的加西亚并未强求。
对方只是站起身,随手扯过搭外套的架子,将所有洗好的衣服抖落开,挂上去。
“如果学会了,就和我一起出门走走吧,今天你得自己去取餐了。我不能每一次都送到你的房间里来,也不是时时刻刻会有勤务兵留在地面,他们有自己的事情要忙。现在到处都人手短缺。”
“抱歉。”
理解到自己的行为带来了额外的麻烦,小霍尔曼再次道了歉。
他在床上摸索一下,找到自己的手杖,慢慢地扶着这根随同自己辗转在不同星球间的伙伴,跟在阿方索的身后。
这是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踏足北沃夫冈的大地。
没有繁华的城市,没有遍布天空的飞行器和轻型交通轨,这片土地同塔夫塔尔一样满目疮痍。
革命军的领袖确实没有说谎,在即将入夜的十分,本该像氧气一样自然存地在于每一颗人工改造星球的大面积照明没有亮起,电力设施依旧处于抢修状态中。
这里的重力比首都星更沉重一些,令他走得很迟缓,而阿方索没有回头,却总是神奇地调整着前进的步速,令彼此间的距离不至于拉开太远。
路过的人飞快地敬个礼,向总指挥打个招呼,手里要么搬着设备要么提着营养剂。
工作多到做不完,下一次战斗不知何时会到来,没人有精力关注更多的事情。
取餐点的人很多,一份份分发出去的眼熟的袋子看得人胃疼。
然而排到阿方索时,对方打了个手势,态度平和。
“请将预留的那份给我。”
于是一袋营养剂和一个盘子被端出来。
盘子里放着一点白面包,一枚不知道来自于什么生物的水煮蛋,两片烟熏肉,一小盒树莓果酱,和一碗粥。
当那个托盘被递给卡特时,周围人好奇的目光,让霍尔曼家的家主从后脖颈一直烧到耳根。
他第一次意识到,被特殊对待或许是一项令人感到羞耻的事情。
“我可以喝营养剂。”
他轻声同阿方索说。
霍尔曼家的人除了常年在外的莎拉外,肤色大多偏白。
就连常年驻守在Ignis的海因茨也没见晒黑多少度,可能自带某种遗传天赋。
这样的血色浮现在大病初愈的人身上,会变得尤为明显,连金色的睫毛都随着眨眼的频率在轻微颤抖。
于是阿方索没再说什么,只是将盘子稳稳地端在自己的手里。
“我这里有多一份的营养剂。”
他不置可否。
“我先送你回指挥所。”
年长一些的霍尔曼家主为了这份默许,而长松一口气。
那许多并无恶意的打量,反而令他感到无声的压力和不安。
然而,等到他们一前一后地走到距离临时指挥中心还有一段距离的河堤边时,蓝眼睛的男人沿着缓坡往下走了两步,在没什么人的草地上坐下。
恒星已经完全沉入地平线的尽头。在这个星球的另一侧,一些人正在经历一个迟来的黎明,而留给他们的只有由暗红向靛紫色过渡的天幕。
走在后面的小霍尔曼也不明所以地跟着坐下来,在他提出疑问前,那只托盘被放到了他的腿上。
“吃吧。”
阿方索说。
“这里没有其他人,回到休息处前它该变凉了。吃完我会把盘子还回去。”
卡特攥紧了盘子的边缘,再说不出任何话来。
接下来最大的三股势力会逐渐合流,其中Ignis-海德曼和哈默拉已无悬念,所以这一段革命军相关的内容会相对较多。
周五的份。周五有事所以提前更新,不再做通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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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5章 第二百五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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