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军的领导者在短短三天之内,接到了两次投诉。
阿方索暂时身处北沃夫冈星,这里的驻军负责人欲言又止了很久,最终试探性地、委婉地表达了个人意见。
“总指挥,你的客人……”
一边说话一边挠头的女人叹着气,同时还低头去看自己炸了口的鞋子。不仅鞋子裂缝,里面的袜子也是漏的,在泥水里泡太久就是这样的结果。但没人会抱怨,因为他们的最高领袖也在穿补过几次的衣服。
“卡托先生……究竟是个什么定位?我觉得作为客人,他可以多歇歇。”
脑内阅读着重建进度报告的男人看了她一眼,手上还在给另一份文件签字。
小霍尔曼的真实身份并未得到大范围宣扬,平日里还在使用常规的假名。
“他做了什么?”
中年女性露出一种愁眉苦脸的表情来。
“他积极投身于北沃夫冈的当地建设。”
“非常积极。”
最后几个字被咬了重音。
阿方索的眉毛挑起来。
他将手中的东西收起,锁上了智脑端口。
眼见着对方走向门边,驻地负责人跟在他身后,一路走一路解释。
“他……每天等在一些非保密基础设施附近,活跃又亲切地询问是否需要帮忙。但是等我们真的交给他一些工作后,这位,这位卡托·穆勒先生,他——完全不适合做体力活!”
终于到了忍不了一点的地步,她不再顾虑总指挥的身份,劈里啪啦地将心里话全倒出来。
“嘿!您猜怎么着?前天西南区的救助站清理载具通道,这位卡托先生晃晃悠悠地伸出了援助之手,然后施工的士兵就给了他一辆渣土小推车。不是我抱怨,连我们这里十七八岁的孩子都能跑着将那个车推上坡,可这位卡托先生得连拖带拽,然后一去不回,短短一段路他走了三十分钟——别说无人机械,我们连推车都不够用,他却带着车消失了,等到他好不容易气喘吁吁地回来,还想着要来第二次!那些干活的人可不敢再将东西给他,免得拖慢进度。”
“昨天,昨天也是一样,他和那些后勤士兵一起,给抢修队的人送水,可他搬不起一整个桶,还需要旁边的人搭把手——天杀的,其他人原本可以一个人拎两只桶,现在变成两个人抬一个桶。”
负责人快要将自己的头发挠炸开,看得出来对方确实很抓耳挠腮了。
“不是我想打消他的积极性,可有些人天生不适合做这种事,他那双手轻轻碰一碰粗糙的木头都要被割出血来,擦两下就得磨出血泡。”
“我们这又不是什么生**验大本营,大家得赶工、得抢进度,也得吃饭呐。”
手里压着一堆投诉的负责人挑拣着能说的部分,讲给自己的上级听。这段时间总指挥一直身处北沃夫冈,没什么架子,和军队以及当地工人同吃同住,她不像之前那么害怕同对方聊天。
“不是我自吹,我可以扛着四五十攻击的负重冲在第一线,学了两个月的枪后就可以在没有锁定的情况下狙掉高速移动的无人侦察机,北沃夫冈的孩子们都一样,大家学什么都快、遇到什么都能做,您能想到李之前的工作是收割甘蔗和大馃粒,现在已经能熟练地维修地面多地形装甲车了吗?我们在同敌人挣命。”
“太过养尊处优的人,在这里是活不下去的。”
“我知道了。”
阿方索没什么表情,只是对自己的部下点了点头。
小霍尔曼太特殊,又未曾公布真实身份,导致其他人拿捏不准要怎么办,到头来就只能找他。这样一个人,不能抓太紧攥死在革命军的地盘,也不能放太松让对方跑出视线之外,简而言之就是一个砸在手里的资源型大麻烦。
“我会同他说明。”
等回到临时指挥所,蓝眼睛的男人叹了口气。
他在走向自己的休息室之前,先敲了敲对面的房门。
“请进。”
推开门时,坐在床边的人没穿外套,正背对着门口的方向、悉悉索索地搞些什么。
等阿方索走近两步,他看清楚对方正对着自己的一双手发愣。
高等星的高等人不知道该拿血泡怎么办。
驻地负责人没夸大其词,这双手只是搬了两天东西,就磨起一串痕迹。
回过头的小霍尔曼冲阿方索笑了一下,不动声色地将手藏起来。
“好几天没见你回到休息室。”
语气温和又有礼貌。
“请问是找我有什么事吗?”
“塔夫塔尔矿业集团的人,我会通知新的驻军负责人放出一半。”
静静地望着那双绿眼睛,阿方索拖过一张椅子,缓慢地坐在对方面前。
“只有一半,你做到你承诺的新运输公司和新生产线,我们再聊其它的。”
“苏莱曼向我发起通讯申请的邀约,你本人也必须在场,我们谈一谈那些具体的细节。”
这倒是比卡特预想中的要好。
他原本还以为这件事情必须再拉扯上一阵。
于是霍尔曼家主露出一个比片刻前柔和很多的笑容,本能地伸出手同革命军领袖握了握。
“好。我想我们都会对这份交易感到满意。什么时候?你——”
阿方索攥住了他的手腕。
对方带着粗糙硬茧的手指强硬地分开那些被遮挡住的部分,逼迫白兰舒展开花瓣,将掌心摊在二人的面前。
“搬东西磨的?”
知道瞒不下去的小霍尔曼没说话,抽了几下手都以失败而告终。
最终年长的那一个点点头。
“我想看看北沃夫冈的人怎么生活。之前在塔夫塔尔,我大部分时间都住在地下大赌场里,其实没怎么观察过当地民众的日常。”
低声说着,卡特始终不和阿方索对视。
“我没去不能去的地方,也没去驻军基地和星港附近……就是在市区里逛了逛。我看革命军挺忙的,只是想试试能不能帮上忙。”
不能。
而且投诉直接被递到了革命军最高领导者的案头。
但是加西亚什么都没说,只是从武装带上抽出一把小刀。
在从没见过类似场面的矜贵家主反应过来之前,他快速地弹开随身携带的小型点火器燎了一下,然后一秒钟之内轻轻挑掉了三个血泡。
那被迫摊开的手指剧烈蜷缩起来。
卡特看起来整个人都懵了。可能在这位家主之前的人生中,还从未见识过如此粗糙简单的处理方式。
他有时候吃错东西起个泡,家庭医生都要温声细语地同他讨论一下膳食搭配和营养配比,力求提供最优渥的服务,甚至还会推荐他进最先进的治疗舱做一遍全身扫描,确保每一项指标都停留在最完美的数值上。
阿方索默不作声地撕开便携式的伤口消毒贴合剂,给他的手心拍了一张,又擦掉那些流出来的血,才松开这只手腕。
“另一只。”
“不……”
小霍尔曼本能地将胳膊往身后缩。
“另一只。”
可怕的、阴沉的、喜怒不定的独裁者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右手拿着刀,左手直直地伸在那里。
卡特最终还是配合了对方的要求。
他勉强维持着礼节性的微笑,将即将遭受严苛对待的可怜手臂递给对方。
阿方索二话不说,将半分钟前的流程重复了一遍。
于是霍尔曼家的家主捧着两只黏满贴合剂的手,就那样坐在床上,活像是被一片芝士给封印住的猫。
“我的行为造成了麻烦吗?”
远比一般人更敏锐更善于察言观色的卡特慢慢地说,同时仔细打量着阿方索的神色。
不谈生意、不谈财富的场合之外,这位人上人便会显出一些生活常识的缺失。
“如果你不希望我到处走动……”
“不用在我面前演戏,卡特·霍尔曼。”
阿方索擦干净装备,重新扣回武装带上,才抬起头来,心平气和地望着说出示弱话语的那一个。
“也不用反复试探一个人的底线。”
“你想要当合作者,就当合作者,只要你为革命军带来利益。不需要摆出笼中鸟的样子,来探寻我的宽容度究竟到哪一步。”
“三天之后,我会开启同苏莱曼的对话。我想,他会愿意同我介绍一下拦截了联邦先遣部队的、那些Ignis-海德曼的朋友,你的价值比一个单纯的霍尔曼更重要一点。”
小霍尔曼笑起来。
阿方索·加西亚确实是个很让人喜欢的人。
对方身上那种刺得所有人包括自身鲜血淋漓的激烈气质,在这么多年的沉淀中正被慢慢地打磨成一种更深沉的东西,它随着革命军的成长而成长,阴骛和极端的成分在难以觉察地变淡,逐渐呈现出平缓而通透的姿态。
“我没有说谎,加西亚。”
绿眼睛望着对方,卡特轻声说。
“我不懂你,也不懂革命军,更不懂首都星之外你所谓的人民群众的生活。商人是我的身份,获利是我的本能,但这一切并不妨碍我试着去更好地理解一切潜在的交易对象。”
“所以我想亲眼去看一看这里的人民。”
“我喜欢双赢。”
靠近傍晚的时候,临时指挥所周围经常闹哄哄的。
一些交接班的士兵笑着和同伴大声招呼,然后勾肩搭背地往取餐点冲。有人在吹口哨,只用两片嘴皮子就将一首小曲吹得有模有样,旋律动听。
“衬衫脱掉。”
没有接他的话,阿方索像一座雕像那样坐在原地,只是打出一个简短的手势。
“肩膀露出来。”
这下卡特笑不出声了。
被唰唰戳了几刀的感受卷土重来,他试图好商好量地拒绝这一提议。
“这对于合作伙伴而言,未免太过越——”
“不动刀,你自己贴。”
阿方索直接将拆开还剩大半包的贴合剂扔过去。
这份敏锐的观察力让对方无所遁形。
得到保证的小霍尔曼慢吞吞地捡起来观察了一会,才将看上去干干净净的衬衫拉开一点。
驻地负责人所言不虚,只是连拉带拽花半小时拖了一趟渣土车,就让这位家主的肩膀也被擦出血痕。
卡特以一种快要将脖子拧断的角度,扭头看了半天,磕磕绊绊地给自己糊贴剂。
“我其实有健身的。”
吃不了一点苦的上等人低声说,也不知道他在试图证明个什么。
“也一直都在保持锻炼和射击训练,就连马术都还算说得过去,每年霍尔曼家都会组织猎狐活动。”
虽然他次次都垫底。
“我的指导教练说我很有天分。”
钱难挣,一些东西难吃。
为了得到富可敌国的霍尔曼家的青睐,首都星的那些私人指导不得不绞尽脑汁夸老板。当对方实在没东西好夸时,就只能夸天分。
毕竟天分这个东西看不见摸不着,虚无缥缈缺且乏衡量标准。
窗外的口哨声还没远去,听起来婉转又悠扬。
人就是这样神奇的生物,他们哪怕坐在泥巴地里,也能找到自娱自乐的方式。
对方那有点心虚,但努力说服自己、做出深信不疑表情的样子,让阿方索很轻很轻地笑了一下。
这柔软的毒蛇难得有不愿意承认某些事实的时候。
“生活和生存不是一回事,你举不起的锻炼器材,会有人替你快速减去多余的重量。”
没有说任何嘲笑的话,革命军领袖伸出胳膊,将最后一张贴合剂按在了对方够不到的地方。
“但那些在塔夫塔尔矿坑里搬运渣土和废料的孩子,不会等到这样一只手。所以他们能够拖动比自己还重的东西,再推上一个斜坡,并将这样的动作在一天之内重复几百次。”
“因为他们在同命运争夺一口水、一口饭、一个活着的机会,卡特。”
趴在枕头上的卡特没吭声。
被阿方索按到肩膀上时,他轻微地哆嗦了一下,侧头注视着那张含了一丝笑的脸。
想从革命军最高领导者的脸上看到这样的笑容很难,所多数时候那亲切又温柔的表情都像是一层虚假的面具。
没话找话的霍尔曼家主金色的睫毛颤动几次,将目光垂落。
“外面……你的人正在吹的是什么歌?”
“很好听。”
那是北沃夫冈当地的小调,《阿廖莎》。
不属于通用语,人们在唱起它时总是使用带着口音的方言。
我与那花儿一样的姑娘相爱,可当我离去时,她总是在故乡的黄乔木林中徘徊。
她在等待一个不归的人啊,她在等待她的爱人回来。
驻地士兵喜欢这首歌,它的曲调每个人都耳熟能详,可以随口哼个几句。好像越是身处战火纷飞的吃紧前线,人们便越是会想起一点柔软的东西,比如家、恋人、亲吻、故乡。
那些轻飘飘的事物支撑着他们走下去。
阿方索动作干脆利落地将对方的半截衣服扯上去,然后擦了擦自己的手,将摆放着小型点火器和空掉的贴合剂压缩包的桌面整理干净,整套流程没超过三十秒。
他看起来毫无艺术鉴赏的情调。
“军歌。”
小霍尔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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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8章 第二百六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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