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军的赶路方式只有一个:绿灯行黄灯冲,遇到红灯加速发疯。
横跨帝国与联邦的管辖星域,进行一次远途会谈的艰难程度超乎想象,即便连续使用多个跃迁坐标,单程旅途所消耗的时间也在两周左右。
离开得越久,意味着对于驻地情况的把握越不准确,更遑论帝国的蛀虫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搞一次突袭。
而这已经是深空航行引擎得到迭代与更新的局面,在宇宙殖民探索初期,同样的旅程会花费十几个月甚至更久的时间。
监判院或许经常不干人事,但他们也确实推动了科技的进步、同冷酷无情的宇宙争夺着人类这一物种的存活率。
如果星核能源不曾被发现,人类每一次出行都将面临着在冷冻休眠舱里沉睡数年的风险。
不过就算这样,该脆皮的人还是会脆皮。
从第三个跃迁点起,小霍尔曼就开始上演固定剧目:抱着马桶吐到爬不起来。
“抱歉,我休息一下就好。”
鬓角全是冷汗,那些金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混合着洗脸的冷水。
在此之前有一小会卡特失去了意识,等再一睁眼正好看见俯身到一半的人。不得不说,没一头栽进马桶里用吐出来的胃酸将自己淹死,算这位霍尔曼命大。
他勉强冲低头观察着自己的阿方索摇摇头:“请不要将我送进睡眠舱,我总要学着适应。”
“我想我暂时没事……因为吐空了。”
虚弱地解释一句,霍尔曼家的现任家主还在试图活跃气氛,哪怕他的语言逻辑此刻像是喝了假酒。
就算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这养尊处优的高等人也记得在第一时间将脸洗干净、再漱个口。
“其他人可以习惯,我也能习惯,就是过程不太好看。”
阿方索没有说话。
下一秒,革命军的领袖俯下身去,一只手臂从对方的腋下穿过,另一只则捞起小霍尔曼的膝弯,将看着快死过去的白兰抱起来。
“去躺着,否则你会更晕。”
他一点都不指望这位霍尔曼还能自己走路,毋宁说爱干净的家伙能够爬到马桶边再吐、就算晕倒了也没吐在外面,已经是了不得的毅力与自尊心作祟的结果。
整个世界都在旋转。
冗余压攀升所带来的晕眩感很难形容,类似于喝高了又晕车的人,坐上一辆高速移动颠簸状态中的密封性良好、车厢里充斥着汽油味的运输车,静电音般的耳鸣萦绕不去。
面对着这样的情形,小霍尔曼连挣扎都显得有气无力。
“我……觉得我应该留在这里,不然我怕等会吐到休息室的床上……”
阿方索没理他。
一个成年人的份量对他来说不算重,他在1.3倍重力构成的星球上搬运过重物,也在1.25倍重力构成的地区背负着外装甲执行过地表作战。看起来文质彬彬的革命军领袖同看起来文质彬彬的霍尔曼家主之间,隔着一整个所处阶层的距离。
这位强调自己“很有健身天分”的小霍尔曼,比起他扛过的那些身材高大的战友还是要轻上不少。
“我很抱歉。”
流着冷汗的那一个低声说。
卡特整个人都因为胃部的痉挛而蜷缩在一起,手指没什么力气地抓着阿方索的衣服。他嗅到一些淡淡的清洗剂的味道,是最常见的那种薄荷味。低廉又随处可见的小清洗球,每次他自己洗衣服时都能闻见类似的气味。
一旦脑子变得昏昏沉沉,他就触发了先手道歉的被动技能。
“……对不起,加西亚。”
场景整个颠倒。
曾经的塔夫塔尔小孩一脑袋鲜血,视力模糊还要张着嘴到处乱咬,被年轻的家主抱成一团塞进治疗舱。
而现在,这身体金贵的高等人再也挣不脱那双年轻而有力的手臂,反而成为了被抱着走的一方。
直到他被塞进被被窝中,阿方索才收回自己的手。
蓝色的眼睛扫视一圈,似乎在寻找垃圾桶之类的物件,然而战舰的安全标准要求所有物品必须固定在地面或者墙壁上,以避免人工重力场出现故障停工时造成意外伤害,因此这间舱室配备的垃圾收容口嵌在墙壁内。
没得到想要结果的男人收回视线,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望着哪怕裹紧被子也在持续轻微打冷战的那一个。
“不舒服的话告诉我,我送你去洗手间。”
对方没有回答。
想了一想,加西亚还是稍微倾身,再度将手贴在卡特的额头上试探一下——好在那里的温度只是比平时稍高一些,并没有燃起令人头痛的高热。
可能是脑子也被一并吐了出去,卡特牙齿打着颤,本能地摸索抓住那只放在自己前额处的手。
“我很抱歉,叔父……”
霍尔曼家的家主说,那双绿色的眼眸中聚不拢焦点,只是疲惫地半阖着。
“……请原谅我……”
冗余压过高的时候,人类的逻辑思维会受到一定程度的影响,伴随着晕眩、呕吐、流鼻血的情况,继而引发高烧或是抽搐之类的并发症状。
毫无瑕疵的脸颊贴着粗糙的掌心,这份柔软的触感倒是没有引发预料中的恶心,单纯可能因为一些人虚弱得像是快要嘎掉的缘故。在被当作一名成年男性之前,小霍尔曼先被当作了一个脆皮的病人。
另一只手虚虚找了半天也没找到自己的手杖,直到阿方索将那根黑色的物件从枕头底下抽出、塞进对方的手中,脑袋不清楚还非要折腾不断的小霍尔曼才消停下来。
这一次这位高等人的随身行李很少,除了手杖之外,就只有两套属于阿方索的衣服、一只木头小牛,以及一小瓶碎得看不出形状的干枯金合欢花。
卡特将脸颊贴着对方的手心、攥紧了自己随身携带的遗物,不再动弹。
“……我很抱歉……母亲……”
加西亚没有作声,他维持着那个俯身的姿态静止了一小会,并未试图抽回自己的手。
这还是他第一次先给人当叔父,紧接着又给人当妈。
他记得卡特说过的那些陈年旧事,老霍尔曼的出行载具被脱轨的重型货运器整个碾碎。
最终,这位心思阴晴不定的革命军领袖用腿将椅子沿地面的滑轨推远一些,自己坐在单人床的床边,避免继续以一种弯腰的奇怪姿势杵在那里。
他追着一个虚假的幻影跑了二十多年,那幻影看起来高洁又令人作呕,带着白兰的味道。
可结果这朵白兰现在闻起来同样是一股薄荷清洗剂的气味,还在他的战舰上吐得昏天黑地,身上是所有上等人都会有的通病,也富含着那些何不食肉糜的同情心,但涉及到真正的利益时却比谁都心如铁石。
“资助人”这个概念慢慢自虚空中落到了实处,落到了那些滚落的冷汗、颤抖的睫毛、和洇湿他指缝的泪水上。
从现实出发,小霍尔曼确实没有得罪过他。
这偶尔发一次善心的家主随手捡了个小孩,然后将对方带出了深不见底的泥沼;对方轻描淡写地砸出三千亿里瑟,砸出了一整支革命军的雏形和那些低等星人赖以生存的物资。如果自论迹不论心的角度来看,这位上等人值得一个善待和礼遇。
可带着目的的投资是遭人恨的,还不清的人情债是需要警惕的。
在沉默了比之前更久的一段时间后,阿方索用另一只手隔着被子,将卡特·霍尔曼整个抱起来。
年长些的男人眼角带着一点不太明显的细纹,金色的睫羽又密又长。
每个人在冗余压过高时的表现都不太一样。
当阿方索用左手有节奏的轻轻拍着那比之前消瘦了一些的后背,卡特叽里咕噜地发出低声的呓语,像是在同什么人做解释。
“……我想安排完,我不知道会这么快……我没想到……”
“安排完什么?”
蓝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对方,语调温和又缓慢。
“……员工……”
然而小霍尔曼的答案有些出乎意料,半睡半醒的男人口齿不是很清晰,需要侧耳仔细去听才能分辨清楚。
“……被查封的部分……员工太多了……”
阿方索若有所思,这是一个前所未有的聊天机会。
只是其中一方没什么正在聊天的意识,仅仅是将这朦胧的梦境当成了又一场工作会议。
“是我的决策性失误……我会整理出后续的补救方案……”
可以问的事情有太多。
比如对方投资革命军的真实目的,比如那些由塔夫塔尔矿业集团带离的资料在哪里。
每一件都是能够将眼下的稳定局面整个炸飞的巨型雷爆堆,它们尚未浮出水面,只是以一种平静的假象被深埋在地下。
那只贴着对方脸侧的手转而轻轻地捏着小霍尔曼的下颌。
粗糙的指腹按在对方的嘴唇上缓慢摩擦几下,一些分不清是冷汗还是泪水的液体因为之前侧躺的关系,在那里留下一点痕迹。
阿方索感受到一点疲惫泛上来,最终他没探寻那两个要命问题中的任何一个。答案是什么都已经毫无意义,每个人的道路早已注定。
蓝色的眼睛垂落,从嘴里吐出的却是一个毫不相干的话题。像是隔着二十多年的时间,去问一问那位路过塔夫塔尔的年轻人。
“当初为什么要带我走?卡特·霍尔曼。”
阿方索的声音很轻。
“只是因为你可以那么做吗?”
他不确定自己想要得到怎样的回答。
好在这一次他也没能等到答案。
挑食又难养的小霍尔曼含着那根押在自己唇上的手指,静悄悄地睡着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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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1章 第二百七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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