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距离Ignis还有将近四天航程的时候,小霍尔曼终于勉强适应了这样的航行节奏。
人体是神奇的,许多不致命的伤痛在经历一次充足的睡眠后,能够获得部分缓解。身体在试图拼命修复受损的部位,并为迎合当前环境而做出改变。
第一次失去意识到醒来,消耗了近十个小时的时间。
卡特在上船以来最舒适的温度与感受中舒展身体,摸索到一只陌生的手臂和贴着自己脸颊的布料,当他抬起头,发现阿方索正垂眸看过来。
“我很抱歉。”
意识到自己以一种胡搅蛮缠的姿势抓着面前的人、才导致对方不得不维持着当下的姿势,小霍尔曼迅速松了手——抓着对方胳膊的那只,以及攥紧对方外套的那只。
不知何时他已放开手杖,转而薅紧革命军的领袖不放。
对此阿方索只是叹了口气。
“第三十七遍。”
“什么?”
“一模一样的道歉。”
对方站起身,不太明显地活动一下身体,让被压了很久的地方尽快恢复正常的血液循环。
“我听了快十个小时。”
“不用再重复了。”
接下来的几天,霍尔曼家的家主几乎时时刻刻都在躺床。
好消息是他没再抱着马桶吐得上气不接下气。
等到他能基本克制住头晕,自己靠着枕头、坐在床中央慢慢地啃面包,同时看一看智脑的新闻时,距离本次旅途结束还有不到五天的时间。
仍旧被轻度耳鸣症状困扰着的高等人吃得很慢,端着盘子吃一会就要歇一会,免得一口气塞太多引发反胃。
可同时他也在回复伊万的通讯。
SHS运输公司负责承运塔夫塔尔陆地部分的商品输送,这支队伍由霍尔曼和哈默拉组建,他们不仅要做好应对未来大量矿产资源输出的准备,还要同步修复基础道路。
在当前的塔夫塔尔建设轻型或是重型货运轨显然是不现实的,更为原始的物流模式才更符合当地的情况,这也是革命军的要求之一。
“你们的人想要从稀有金属矿获利,那就顺手将道路和沿途供电设施修一修吧。”
阿方索一贯笑容柔和又亲切,没什么多余的表情。
“之前的运输通道被帝国的联合镇压军炸毁了近四分之三,如果你想要顺利重启整个矿业集团,总要解决这个问题。”
但不是任何事情都会进行得一帆风顺。
在是否就近建设一所新的星港这一问题上,塔夫塔尔的现任驻军负责人和哈默拉的施工队伍展开争论。
继莎拉以及现有队员之后,新一批五十人的援建人员已陆续抵达,他们正在从当地大量招募劳工。
距离矿区更近的位置有一处更合适的星港选址,然而它所涉及的问题太过复杂,无论是从污水处理场的搬迁、驻军安全问题,还是居民点转移的层面来看,都需要经过反复拉扯。
三**轰炸之后,依然有一部分原住民留在原处,这些不断积累的投诉飞快地驻地负责人的手头。
得知这件事后,加西亚主动要过来看了一眼。
“你的驻军挺累,连这种事情都要处理。”
卡特笑着摇摇头,将咽不下的面包放回盘子里。
他知道这是特殊待遇,涂着果酱的柔软白面包比营养剂好太多,但被深空航行折磨得时刻抽搐的胃确实塞不下更多。
阿方索没说什么,只是伸手将盘子端过去,自然而然地将剩下的部分快速吃完。
在这一瞬间,小霍尔曼的整个耳朵根急速升温发热,他自己都没搞明白如此反应过激的原因。
“我咬过了……”
一向脑子灵光的家主难得磕巴地说,很难说清是难堪还是怕被误会的原因。
“我不是故意剩下的,我确实……”
对方只是打出一个停止的手势。
“我知道。”
“我看了驻军负责人的说明,你的人在同当地居民谈判。”
“我很好奇,霍尔曼家在遇到棘手的冲突或者矛盾时会怎样做。施耐德时期经历过许多轮恶意做空和联邦相关部门的调查打压吧?不是每一次政策、市场或者机遇都会站在你们这边。”
慢慢推开光屏,阿方索将转过身望着坐在床上的人。
“我也看了霍尔曼家上几代的报道,面对海量的关于恶意收购和大批量裁员的指控,施耐德本人从不回应露面。在舆论把控方面你们一向做得很好,这些陈年旧事几乎无迹可寻。”
“我们有自己的公关团队、内部的法律部门,以及外部的专业律师团队,如果这是你想问的。”
卡特低声回答。
“施耐德不担心自己输官司,我的父亲老霍尔曼也一样,可能他们谁都没想到,这一代的霍尔曼家会因为我的缘故而全员成为通缉犯。”
“在大分裂初期,你们曾和戴维斯家因为HM336星球的开采归属权而起过争执。”
在研究敌人或者合作者这方面,阿方索一向做得很细,能找到的所有东西都不会放过。
“为此戴维斯一派颇为恼火,因为你们先一步搭上了科学院的路子,在星核能源提炼厂的公有化问题上小退一步,以此换取各类矿业功能性星球开采权限上的抢先优势。”
“困难对于你们而言,是另一场谈判,另一份等待瓜分的利益。区别只在于和谁谈、怎么谈。”
“是这样。”
小霍尔曼的脸上带着点苦笑。
“这个答案令你不快吗?”
“我没这么想。”
阿方索站起身,离开那张被滑轨固定住的座椅。
他慢慢走到对方的床边,挨着床沿坐下。这样的距离令卡特微微屏住呼吸,不知道为何全身开始绷紧,甚至本能地闭了一下眼睛。
“我只是试着从不同的角度去理解同一件事。”
平静地重申了自己的态度,革命军的领导者观察到对面小小的紧张,这令他感到一丝意外和不解。
“对于霍尔曼家来说,世界上最艰难的事情是谈判本身,这将决定你们在未来能够盈利多少。无论多么艰难的局面,合法的或者不合法的,你们总有很多种解决的办法,甚至不需要自己去处理这些事务,你们的雇员、执行人、经理或是谈判人员总会出面。我不相信施耐德的手中全是正当的白色产业,这样的故事小孩子也不会当真。”
“但你知道普通人在遇见无法解决的事情时会怎么办吗?”
一只手轻轻地捏了一下小霍尔曼的鼻子,像是对这警惕的反应感到好笑一般,阿方索的动作很柔和。
“他们会恐惧,然后投诉、报警,最后等待一个结果,卡特。”
“因为这就是坐不到谈判桌上的普通人,用尽全力所能做到的一切了。”
“这就是没有法律部门、没有律师团队、没有高效运行的政府部门、也没有任何可以拿来当作谈判资源的塔夫塔尔人所能够想到的最和平的办法。”
“之前有过一段时间的临时政府,但它毁灭在第一轮的大轰炸中,那一次帝国的联合镇压军屠杀了近二十万平民,并宣称这些人统统属于叛乱分子。”
“现在第二波行政人员仍旧面临着选拔问题,所以幸存者无论遇到什么事,都只能盲目地找革命军,希望自己的诉求能够得到一个回应。”
绿色的眼睛睁开,同那双蓝色的眼眸对视。
卡特意识到对方兜了一圈,只是为了换一种方式同他解释那句“你的驻军挺累,连这种事情都要处理”的调侃。
“人们总希望见到爽利的合作、善恶分明的宣判,又或者是某些酣畅淋漓的对局面的操控。”
看着那金色的睫毛垂落下来、遮盖住潭水一样的绿眼睛,阿方索收回自己的手臂。
“可这世界上最多的,只有千千万万个无计可施的普通人。”
*********
“我从那些研究员的手里抢过来仅剩的半管,现在你告诉我不需要了?”
苏莱曼嗤笑一声,将那只冷冻密封箱在手中掂了两下。
“怎么?那位猎犬领队已经寻找到了更好的解决办法?”
“我也是刚刚做出判断。”
卡兰轻声说。
“用不上了。”
并非“已经寻找到”,而是“用不上了”。
大卫兴高采烈地同柯克站在远一点的地方说话,身边围着不少小猎犬。
那些小孩不再畏畏缩缩,反而将两个大人簇拥在中间,罗根还要笑着戳一戳自己的手下败将。
于是笑容渐渐地从苏莱曼的脸上消散,琥珀色的眼珠子快速扫一眼卷毛年轻人的方向,又迅速收回来。
“你确定?”
“虽然只是半支,但应该至少能起到一点作用。联邦同哈默拉的关系最近不算好,以往的那些贸易伙伴现在大多谨慎蛰伏,不敢明目张胆地出手这种带着编号的东西,怕被科学院和军团高层追责,我也没能找到第四支。”
“我确定。”
摇了摇头,卡兰望着面前的男人。
“谢谢你的帮助。要不要同大卫聊聊天?重新见到你他应该会感到很高兴,毕竟上一次你同他错肩而过,没能见上面。”
苏莱曼将箱子交给随行的武装小队,懒洋洋的笑容重新回到了他的脸上。
“好啊,好歹他也算是证婚人之一。”
“海因茨要晚点到?”
“不会晚太久,今晚或是明早。”
说着卡兰连同自己的伴侣侧过身,同小哈默拉一起往大卫的方向走。
“奎里纳也回来了,我邀请她来驻军基地一趟。”
“这倒是好事,护送小霍尔曼的武装卫队会同阿方索的舰队一同抵达。”
“不出意外的话,她可以同我的前任稽查队长见一面。”
一边说着,苏莱曼一边冲注意到这里的大卫招招手。
“小卷毛。”
“我有名字,我叫大卫!”
年轻人还是有点怕这野兽一般的男人,但是又有点小生气,于是腮帮子看起来鼓鼓的。
他慢慢地挪过来,身边跟着海德曼的指挥官和其他未成年猎犬们。
“我不叫小卷毛。”
苏莱曼笑着在那蓬蓬松松的脑袋上呼噜一把,他比对方高一截,以至于这个动作做得得心应手。
大卫的头发和朗的头发不一样,同样是翘得乱七八糟,但前者的发质非常软乎非常自来卷,导致谁看见都想伸手摸一摸。海德曼的指挥官刚在心底唾弃自己这毫无礼貌可言的想法,下一秒就见到黑市星球的主人不管不顾地做了出来。
对方一边做还一边恐吓小猎犬。
“胆子变得挺大,这一次怎么看见我不跑了?”
在喀里库节的时候,D108举着串拔腿就溜,动作要多麻利就有多麻利。
“我现在有朗和卡兰,我不怕你。”
大卫暗搓搓地挺起胸脯,手却已经很诚实地到处够,像挽住家长手臂一样一边一个薅紧了星舰的主导者以及对方的伴侣。
“他们不会让你欺负我。”
说着他喘了口气。
“嘿嘿,而且我现在跑不动啦。”
每聊两句就要歇一会的年轻人看起来有点累,慢慢地靠在朗与卡兰的中间。前任舰队长同自己的爱人对视一秒,随即一把将没什么力气的小猎犬抱起来。
金棕色的眼睛里含着笑,轻松地岔开话题。
“不能骑大马,不过可以坐摇摇椅。”
“是我们家小孩独有的待遇,其他人都不行。”
大卫有点害羞,却没有拒绝。
他实在站得有点吃力,见太多人说太多的话也足以消耗掉一直以来积累的精气神。
“我看过纪录片,法赫纳找了很多很多电影给我看。”
牵着卡兰的手没放,他将脑袋挨着朗的肩膀,好像这样能更舒服一点。
“旧地的人很喜欢看猎犬竞速。”
“塔斯马尼亚有不少比赛,这样的赛事很长一段时间内在当地都属于合法娱乐。”
“灵缇跑得很快很快,像一阵风似地蹿出去,人们都捕捉不到那高速移动的身影。可是那些狗退役后,全都带着伤痛。”
“它们的价值保质期很短的。”
“现在我也退役了。”
说着大卫用力吸了一口气,同不太顺畅的呼吸作着斗争。
“所以我不用再卖力地奔跑啦。”
在苏莱曼说些什么之前,卡兰轻轻地捏住了对方的脸颊。
“对父母而言,孩子的奔跑与跳跃不需要具有任何价值,只要能够为自己带来快乐就好。”
能读懂一切的星舰主导者看见对方眼里的泪水。假装轻松的年轻人其实一直都很害怕,还要做出无所谓的样子。
所以他温和地接住那些恐惧,让它们不会被摔碎在地上。
“你想在草地上怎样跑就怎样跑,连风也会托住你。”
“因为我们家的孩子永远都是最自由的那一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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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2章 第二百八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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