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恶之源的桌子角被棉花软垫包了起来，做这件事的勤务兵一边干一边笑。
倒不是说现在的年轻人缺乏同情心，而是飘在太空里的这几年，他第一次看见有人被不能移动的桌子重创。
“下次您的脑袋不会再和它亲密接触了。”
对方尽量维持着严肃的表情，但很显然，效果不太好。
“总指挥的原话是‘别让他有机会再把自己弄出新的伤口来’，所以我包了三层，哪怕您想不开试图用它测试颅骨硬度，也不会患上脑震荡。”
“谢谢你。”
小霍尔曼语调轻缓。
他的额头上还贴着一圈便携式愈合剂的贴片，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那柔软的边角。
“也请替我谢谢加西亚。”
在危机解除、船体各功能单位恢复时，革命军领袖一路将快失去意识的小霍尔曼送去医疗区。
直到将对方放进空出来的治疗舱，蓝眼睛的男人才温和地叮嘱身边的医疗官。
“做个详细检查，别留下什么后遗症。”
“特别是头部区域，伤口有些深，可能会造成脑震荡——之前他在塔夫塔尔就经历过一次。”
得到“我们一定将他修理成99新仅拆封”的保证后，这位没什么架子的总指挥笑着同其他人道过谢，然后转身离去。
紧接着阿方索同步通知了所有随行舰队：“尽快完成完成受损船只的转移动作，炸毁无法带走的飞船，然后跃迁脱离第二星链区。”
等到所有事情尘埃落定，卡特也准时睁开了眼。
此刻距离战役结束刚过去六个标准时。
前半截他的睡眠轻松无梦，可后半截就像是复合型走马灯剧场，让做梦的人感到筋疲力尽。
他在梦里到处寻找那个小猫崽一样瘦弱的孩子，可等他从乱石堆中将全身是血的小家伙扒拉出来，才发现对方不是塔夫塔尔的孤儿，而是有着一双蓝眼睛的小怪物。
他装在口袋里的金合欢花全碎了，而他抱着轻飘飘的那一个奔跑在看不见尽头的废墟间。
“我带你走。”
霍尔曼家的家主气喘吁吁地说。
“我的随行舰队就在星港，我带你离开，加西亚。”
“没人能留下你，他们不敢阻拦我。”
然后下一秒他被老霍尔曼按在地上抽。
“你看看你干的什么事！”
对方的脸碎裂成可怖的形状，手里拿的是属于霍斯特的拐杖，每揍一下都有血和脑浆一样的东西滴落下来。
“这就是你的投资！这就是你见鬼的投资！将一整个霍尔曼家推入地狱一样的局面！”
“把你怀里的玩意儿给我丢出去！”
卡特没有还手，他弯下腰将年幼的加西亚护在怀中，如同一头倔驴。
“我不丢，我要带他走，父亲。”
他那同样碎得看不清五官的母亲叹着气，捋一捋沾了血的头发，出声警告自己的丈夫。
“别打了，再打我会同你离婚。”
“然后分走你一半的财产。”
“而你……”几乎被碾成平面的手指点了点卡特的方向：“而你也确实不能将他带进门，反叛军的领头人不该同霍尔曼家扯上关系。”
“不。”
和小时候一样犟种转世的小霍尔曼回答。
“我会带走他，带着他，给他想要的一切。他提前回到塔夫塔尔是因为我最初给的还不够多，如果他想保住自己的人民，那么我可以同维塔大君做更大的交易，我要拿走整个塔夫塔尔实际上的归属权。”
“霍尔曼家半购买过不止一颗功能性星球，现在我可以用同样的方式把塔夫塔尔给他。他不必再去走最艰难的路。”
“我很抱歉，父亲，不曾按照您的预期走在您所期望的道路上。”
卡特慢慢地说。
“我很抱歉。”
这一次老霍尔曼没有说话。
本就模糊的身体在缓慢地崩塌，好像那些变形的骨骼与内脏再也支撑不起人形的框架。
他手中的手杖掉落在地的瞬间，一双更为苍老干枯的手接住了这差点把小霍尔曼抽死的凶器。
“可你再也不能将塔夫塔尔送给他。”
比年轻时浑浊的绿眼睛静静地望过来，施耐德垂头看着自己的后人。
“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没有回头路可以走，卡特。当人在发现自己选错方向时，他们能够修正路线、重新规划前进的道路，但那些已经发生过的事情早已尘埃落定。”
“你不需要问你的父亲和母亲，我们都不在这里，你该问问你自己，在梦里假设一个更好的未来是否具有任何意义。”
“人是不可以晚一步的。”
这个梦境太过不祥。
以至于醒来的小霍尔曼愣神了一小会，才缓慢坐起身。
然后他就看见了在忙里忙外包桌子角、包椅子腿的勤务兵。
于是卡特客气地同对方道谢，目送这位喜庆又欢乐的年轻人离去，才扶着墙壁给自己简单地进行了洗漱。
做完这一切，他从隔间里抽出一袋营养剂，继而同步点开自己的智脑光屏。
“伊万，我有些事情需要你帮忙。”
处理完所有应急事务的阿方索回到休息区，已经是结束战斗的十二个标准时之后。
在这期间整支舰队连跳两个跃迁点，将引发纷争的第二星链区彻底甩在身后，以确保帝国的联合部队再也追踪不到他们的行迹，
革命军的领导者本打算直接回自己的房间换身衣服，但他想起一些人头上冒血的情况，还是拐道去了隔壁的舱室。
金属门滑开的瞬间，他看见坐在床上不老实休养的家伙正和人进行深空通讯，只不过这场通讯似乎已经到了尾声。
卡特注意到自己的访客，没有任何回避的表示，仅仅是比出个请坐的手势，笑着指了指一旁的座椅。
椅子腿上全是软垫，椅子面上也贴了防撞坐垫。
“您得给我涨薪了。”
头发花白的老人叹着气。
“一把年纪了让我去跑外勤，您可真是活像一名合格的霍尔曼。”
“抱歉，麻烦你走这一趟。”
轻声慢语地同自己的心腹聊着天，小霍尔曼的脸上始终带着温和的笑。
“其他人我不太放心。”
“苏莱曼那边由我亲自去谈，自治星球的部分需要你帮忙盯一下。”
“放心吧，您的离谱操作我已见过足够多，目前已经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再吓到我。”
伊万转身看了阿方索一会，什么都没说，只是向自己的雇主点点头。
“我会在二十四个标准时内启程，希望您在那之前能够与小哈默拉达成共识。”
通讯挂断的瞬间，小霍尔曼扭头看向安静坐在旁边的人。
他什么都没说，好像只是为了仔仔细细地看一看对方。
阿方索对于这样反常的表现轻微挑眉。
以往的交流方式，大多是这位高等人积极地寻找各种话题，可现在对方似乎完全没有开口的意思。
“我以为你在休息。”
“有点事。”
温和地笑一笑，卡特靠着枕头躺回去。那双绿色的眼睛始终将视线落在阿方索的脸上。
这位革命军领袖的样貌出挑，可霍尔曼家的家主见过太多面容精致的男人或是女人，真正站在高位的有钱人只是稍稍调整一下基因选项，就能得到端正且无缺陷的后代，就连霍尔曼家也在针对绿色的眼睛这一标志性特征进行着有意无意的筛选。
但面前的人，无论是眼角的泪痣还是粗糙的双手，每一项都让他喜欢。
缓慢地将另一张光屏抽出来，小霍尔曼把东西递近一些。
“这是刚才的会议内容之一，你或许会想要看一看。”
阿方索接过划动浏览一遍，那是一份就历年塔夫塔尔矿业集团生产事故草拟的补偿方案。
甚至连维塔大君执政的时期都囊括进去。
在之前的六个小时内，小霍尔曼以极快的速度同留守在哈默拉的高级管理人员梳理了所有矿难人数和剩余家属情况，然后在这样一份文件上签了字。
末尾的结果堪称天文数字。
这归功于霍尔曼家族取得塔夫塔尔矿业集团的绝对控股权之前，维塔大君治下的城邦混乱得像一整个红灯区加畜牧场，从数不清又格外混乱的陈年记录里淘出有迹可循的遇难者名单，都堪称一桩令人感到棘手的工作。
阿方索将那份文件反复看了三遍，一言不发地坐在椅子中。
“你喜欢吗，加西亚？”
卡特轻声问，绿色的眼睛始终望着没有表情变化的男人。
“你喜欢吗？”
“这对于现在的霍尔曼家来说，不是一个小数目。”
阿方索终于开口，一向沉稳悦耳的声音显得有些低哑。
“你要从哪里调来这么大一笔资金？”
年长些的家主笑起来，将脑袋没受伤的那一边枕着自己的手臂，侧躺着望过去。
“别担心钱，霍尔曼家最不缺的就是钱。就算联邦让我失去了大部分产业，我也能从别的地方挣回来。”
“你只用告诉我，你喜欢吗？”
阿方索没有回答。
直觉告诉他，对方的“从别的地方挣回来”，和刚刚那个深空通讯里提及的“外勤”有关。
可他没继续问下去，临时的合作伙伴之间过于刨根究底不算是好兆头。
“喜欢。”
很久之后他低声说。
“所以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卡特？”
“你想让我付出什么作为回报？”
小霍尔曼摇摇头，并且因为这个动作牵动了脑袋上的伤口，发出嘶地一声。
可那双绿眼睛在听见“喜欢”这个回答后显得明亮又欢喜。
“什么都不要。”
“我什么都不想从你的身边拿走，加西亚。”
没有明码标价的馈赠向来最为昂贵，因为人们将永远也无法以一个具体的分量去偿还干净这份恩情。
阿方索闭上了双眼，他感受到一丝难以觉察的疲惫。
然而还没等他极快地调整完情绪、重新换上亲切又温柔的笑容，床上的伤员便伸出一只手，轻轻地覆盖在了他的手背上，那触感光洁又温暖。
“如果你感到为难或者不快……”
善于察言观色的人不止革命军领袖，霍尔曼家的毒蛇也格外擅长此道。
转瞬即逝的倦怠没能逃过小霍尔曼的眼睛，所以卡特将后面的话说完。
“那么就将它当作是我再一次对于未来的投资吧。”
“在联邦和帝国重启安全备忘录的当下，革命军的抗压性与霍尔曼家能够在联邦的制裁与冻结中走多远息息相关。”
“我这么做是为了自己。”
“如果硬要说附加条件的话……”
迟疑着停顿了一下，卡特似乎难得显露出一点踌躇的情绪来。
“我希望你以后能按时吃饭？”
阿方索在对方的绿眼睛里看见一些谨慎和雀跃，还有一点点的不好意思，金色的睫毛眨动频率比以往要快一些。
革命军的领袖维持着被握住手的姿势，叹了一口气。
“好。”
“一点也不好。”
阿拉穆特的居所内，伊万正边打包行李边清点随行人员。
留在这里的都是霍尔曼家族企业的高管，而且是最高等级的那种，否则也不会在离开首都星时被一波带走。
“我这个年纪进行高强度深空旅行，实在是太过强人所难。”
霍尔曼家其实盛产疯子。
这是伊万对于雇主的一点个人评价。
别人都觉得这个家族温和有礼，但其实不少人疯得平静。
施耐德很疯，老霍尔曼还好是个正常人，结果到了小霍尔曼这里又开始疯。但是他好歹看着对方长大了，雇主怎么想他就怎么做。
智脑里放着三份文件，意味着他这一趟要走访两个边境独立自治星球，去收拢霍尔曼家投资的相关产业。
“你们听说过旧地一个叫图拉的小镇吗？”
伊万问身边的人，在得到一圈莫名其妙的眼神和摇头后无奈地笑起来。
“没听说过也很正常，那地方不算大，是我这支血脉的祖先们所居住过的地方。那里有一项最著名的土特产，我指的当然不是托尔斯泰，而是突击步枪。这个小镇曾经一度生产了超过战场所需百分之八十五的弹药。”
“而现在，我们要从一个名为哈默拉的图拉，到另一个名为LV338的图拉去。”
“谁能想到呢？老霍尔曼可能也没预见到这种未来，毕竟命运的幽默感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
“老派家族的继承者和哈默拉的供货商凑成了一对生意场上的组合——”
伊万一把合上了自己的压缩箱，放在手里轻轻掂一掂。
“战争的红利时代即将到来。”
“我将亲眼看着边境线的整条军工产业链在霍尔曼的手中复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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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6章 第二百九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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