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说,朗每次在见詹姆斯时,脸色还是相当吓人的。
很平静,平静到没有一丝表情,令对方从后脑到颈椎都仿佛承载着难以忍受的无形压力。
“前阵子谢利夫向我提出过申请。”
金棕色的眼睛直视着不敢抬头的战俘,朗在桌子的对面坐下。
“我欠他一个人情,他主动要求平账,却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为了你。”
今天这位曾经的第三军上校没有去劳动,室友也不在身边。短短几个月,对方瘦了一大圈,将习惯性颤抖的手小心地藏在桌面之下。
他知道的都吐干净了,更多的实在问不出来,如果他属于科学院的重点栽培对象,也不会接到这么一个跑来边境星域的任务。
“谢利夫希望能联系首都星的朋友,为你的女儿挣取到一个临时监护权,以免治疗中断。”
对方的下一句话令詹姆斯猛地抬起了头。
细长的眉和睁大的眼睛仿佛挣扎着,痛苦着,等待迎接一个即将到来的威胁。
不过朗没为难他。
有仇归有仇,他不和底下的人过不去。这笔帐究竟该找谁算他还不至于弄混。
“我同意了。”
金棕色眼睛的男人说,左腿叠在穿戴着外骨骼肌的右腿上,十指交叉置于膝头。
“在确认了通讯路径安全、不存在信息泄露的风险后,我允许他通过覆盖坐标发出了唯一的一条匿名讯息。”
“照顾琼·布朗。”
前任第三军上校的身体猛地瘫下去,像是被人抽空了脊柱那样,又仿佛劫后余生一般,发出粗重的呼吸声。
他的双手攥紧自己的裤子,以减缓太过剧烈的抖动。
“我不会对一个小孩子打什么不好的主意,詹姆斯·布朗。”
朗声音低沉。
“但也不是每次都会额外开恩允许这样的一份特例。谢利夫将我和他之间的人情一笔勾销,否则我不会分出多余的精力管这种事。我的部下在卡姆兰殉职时,没有人在意他们的父母家人是不是正在接受治疗、是不是面临着无力支付医疗费和生活费的困境——天之琼焚毁的十五万名驻军士兵每一个都有自己的亲人朋友,而在裂隙垮塌、潮汐蔓延过千万人居住的繁华之乡所引发的间接性后续伤害中,死去的人只会更多。”
金乌拥有四处驻地,其中第一第二驻地毁灭于直接攻击。
而第三第四驻地被三条裂隙叠震引发的大坍塌所摧毁。
一同受灾、被掐灭了生还希望的还有无数的平民,这让整体的伤亡人数飙升到一个相当可怖的数字。
“你听从科学院和金德利的调令,完美执行了天之琼的护送牵引任务,这让你有机会将自己的女儿送进了其他人送不进去的科学院直属治疗机构,代价是我的人、我所驻守的故乡被一脚踢进地狱。”
“边境长城线整个化作群星的墓场。”
那不祥又沉重的称呼只是被说出来,就令朗感到心脏被握在一只冰冷的手中。他将自己的手臂撑着桌面,微微倾一点身体望着对方。
“这样的宽容没有下一次,明白吗?”
“明白……我明白。”
詹姆斯缓慢地从椅子中滑落,整个人跪坐在地上。
恐惧和极度的喜悦让他四肢发麻,大喜大悲太过容易抽空一个人的心神,因此他的身体短时间内都不太受控制。
“谢、谢谢您……谢谢您……”
很可能这位第三军的上校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喃喃自语些什么。
等到前任舰队长离去,过了好一会詹姆斯才费力地扶着椅子爬起来。
他一步一步地挪回床边,坐在那里没有动,然后笑了一小会,又哭了一小会。
于是神清气爽干完活回来的心理疏导师一进门,就看见了自己的临时室友兼前长官躺在床上的样子。
其实海德曼的驻军基地原本没人将谢利夫算作劳动力,平心而论他属于朗的客人。
隔着十九年的时间,跨过茫茫星海,还顶着被整个联邦通缉的风险,将一份仅剩的遗物送到任务对象的手中,这份天大的人情并非是金钱或者轻佻的感谢所能偿还的。
然而这位看起来文质彬彬的心理疏导师的人生爱好,不是工作挣钱就是物理驱魔——比如用一些暴力的手法将那些脑子拎不清仿佛被撒旦附了身的家伙给揍醒——他压根闲不下来一点。
顺便一提,首都星也有难缠的客户。
可大多数不讲道理的家伙在挨了揍后,突然腔调就会变得轻声细语、好商好量,也能够听懂人话了,对此谢利夫觉得这勉强能归功于上帝的光辉照耀进了对方的心田,恶魔已被驱离。
而当肇事者了解到他和卡桑德拉交好的事实后,再也不敢暗地里算账,毕竟元帅夫人是真的会偷到自己丈夫的配枪、然后闯进冒犯者的家里去发疯。
他在安西的农场里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现在既能倾听首都星高等人那些头头是道的烦恼,也能下地割甘蔗扛混凝土。
塔斯曼的惨剧发生时他尚未出生,可幸存者的家庭将永远活在阴影中。哪怕他的父母活着走出了那片土地,所有人的一部分灵魂与躯壳依然长留在了被焚烧成灰烬的塔塔树林间。
“我还以为长官您能高兴点。”
笑着冲对方的背影打个招呼,谢利夫找条毛巾囫囵擦擦脸,擦掉那些黢黑的泥与尘土。
他在思考要不干脆进淋浴间冲个澡算了。
这一回詹姆斯慢慢地坐起身,就那样定定地看了对方一小会。
“谢谢。”
最终声音沙哑的男人开口。
“谢谢你向朗·苏提出请求。”
“你想让我做什么?我的女儿留在首都星,我可以殉职,但是不可能加入反叛者,除此之外的事情我都可以去做。”
“我的两份职业都听不得这样的话。”
将毛巾搭在肩头,谢利夫直接将脏兮兮的外套脱下来,露出肌肉结实的手臂。
“无论是心理疏导师还是线上牧师,所做的都是为了打消人们轻生的念头、并引导他们走上更好的路,我对您殉不殉职可没兴趣。况且我的朋友也不能替您垫付医疗费一辈子,您还是活得长久一点比较好。”
“至于琼·布朗这位小姑娘,我想长官您倒是暂时不用担心,首都星最安全的庇护已向她张开怀抱。”
确实没人敢和元帅夫人抢人。
说最安全倒是毫不为过。
卡桑德拉和奥古斯都·金德利的关系相当畸形、相当奇怪。
与其说他们是一对夫妻,倒不如说是一对怨侣。
元帅本人从不在公开场合谈论自己的夫人,为此很多人猜测金德利其实没那么喜欢自己的妻子,可卡桑德拉做出过火的事情不止一次两次,对方都沉默着将那些纠纷压了下来。
“为什么不离开呢?”
谢利夫曾经为此劝说过自己的朋友。
“就算你要求去度假星球生活,他也不会说什么吧?”
艳丽而有毒的女人笑起来。
“我当然不会走,我等着看他什么时候毁灭。亲爱的谢利夫,你也不用从我的嘴里套任何敏感信息,我会伸出手去帮你、帮克里斯,甚至偶尔可能还会帮一帮倒霉的霍斯特的家人,可我不会将奥古斯都真的给卖掉,懂吗?”
“我和他绑在一起,一个拖着另一个去死,他理解并默许了,那么我就站在这里看到最后。”
坦桑石一样的眼睛里带着将熄未熄的火焰,这荆棘般的女人发出轻快的大笑声。
世人说她空有皮囊、傲慢无礼、世俗拜金,脑袋空空且举止粗鲁。
可她自荒地来,天生就带着粗糙的利刺。
“去吧去吧,我亲爱的朋友,我已向这一次的队伍推荐了你,他们可不敢驳我的面子。这下你可以飞离这颗星球,飞往边境线、飞往塔塔树曾经生长的地方了。”
“替我去看一看我再也不会见到的故乡。”
“我不懂……”
陷入沉思的心理疏导师听见他那不太开口的长官问。
几个月下来詹姆斯沉默得可怕,但人总是要张嘴说话的,也总是会产生疑问的,只要他们还没丧失求生的**。
“如果你不求回报,为什么要来边境,又为什么要帮我……”
谢利夫叹了口气。
他将肩上的毛巾取掉,搭在椅子背上,转头面向消瘦的男人半蹲下身。
“长官,人活着没什么过不去的,您知道我曾经的生活教给了我什么道理吗?那就是无论在怎样的境地下,人也能活下去,也会活下去,并且是想方设法的那种。”
比如他的父亲,受塔斯曼毒气的影响,拖着难以行走的瘫痪身体捱了二十几年,每一天都如同身处地狱,可即便是这样对方也会因为恐惧死亡而落下泪来。
“所以别再满脑子自我折腾,好好活着吧。”
轻轻展开对方的手,那里的皮肤看起来坑坑洼洼,劳作过程中不断磨起血泡,但往往还来不及挑破或是愈合,新的就又叠上一层。
这倒不是海德曼的驻军基地在故意苛待战俘,毋宁说海德曼自己人的干活强度得量远比这更高,奈何已经爬到上校职位的人是不会再参与日常训练的,污染抑制剂的后续副作用也确实不好捱。
谢利夫变戏法那样从口袋里翻出两张愈合贴,撕掉封皮后啪啪拍在对方的手心间。
“至于我呢……等到这里的事情结束,等到海德曼真正同联邦开战、不再需要保密后,我就该离开啦。”
他说。
“毕竟我还有另外半单业务要跑,不能在这里停留太久,但您好歹当了我几个月的长官,对部下的态度也不算坏,所以我顺手做点慈善很正常。”
“只会您就得学会自己照顾自己了。”
胸口深色的项链随着他的动作轻微晃动。
向来笑眯眯的人没有再说更多的话。
在之前的长谈中,他和朗·苏确实聊了很多。
比如在真正的战争开始前,他将前往矿星1917,去见一见另一位不曾谋面的故人,去归还一份迟迟未到的遗物。
塔塔树的种子从他父母的手中传到了他的手中,却总也没机会交给合适的人。
矿星1917没有塔塔树林,以后也不会有。
但那里有劳伦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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