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少有人请求我收回一份送出的承诺。”
浅色的眼睛望向通讯另一端的男人,卡兰双手交叠搁在桌上。
“理由?”
“我……”
原本准备随便扯点由头的小霍尔曼停顿片刻,然后笑了。
“我还有工作要做,不能立刻返航。神志不清时的信息给您增添了麻烦,请允许我道歉。”
下一秒,座椅上的人站起身,一步步走到光粒子呈像的面前。
卡兰轻轻托起对方的下颌,望着那双绿色的眼睛。
过近的距离令男人愣了会神,却没有躲避这样一份接触。
小霍尔曼不说话,只是静静地同没什么情绪的陛下对视片刻。
许久之后,他听见一声轻笑。
“故人之姿。”
对方说。
目光像是透过他,看向遥远的过去。
“也算是故人之子。”
“别误会。”
慢条斯理地端详着那张脸,旧日的帝王眼眸低垂。
“我没有将你和你的祖父弄混,施耐德是施耐德,你是你。”
“卡特·霍尔曼不该背负着他人的标签,你有自己的路要走。”
冰冷的手指轻轻抚过对方的金发。
短短两周的时间 ,对方的鬓角有了三四根不太明显的白发,掩藏在淡淡的金色中,一般人分辨不出。可卡兰的手指准确地将它们挑了出来。
“从漫长的梦中醒来了吗?”
卡特沉默几秒钟,然后他伸手抱住面前傲慢且不喜他人触碰的帝王。
“抱歉,之前和您吵了一架。”
他感受到那没有温度的手落在自己的后脑勺上,怀中的光粒子缺乏实感,如同抱着一缕亡灵。
“要哭吗?”
卡兰想了一下,直接问出口。
“我允许。不会有其他人知道。”
听见这样口无遮拦的话,小霍尔曼再一次露出笑容。
绿色的眼眸中看不见一丝水汽的影子,只是带着点温柔的神色。
“我这个年龄,实在不适合再向着您撒娇。”
“在您的面前,还是请允许我稍稍保留一些年长者的自尊吧。”
对方哭不出来,陛下当然不至于强求。
维持着原有的姿势没动,星舰主导者永远语调平稳。
“四个月。”
“我给你四个标准月,一百二十个标准日。”
卡兰说。
“做完你的事情,然后返回塔夫塔尔。法赫纳会在那里等你,我已向革命军发出入境和临时停靠申请。”
“艾琳刚醒来,海因茨也再无大碍,你该回家一趟了。”
“我明白。”
缓慢地从对方的怀中离开,小霍尔曼的脸上温和的表情没有变化。
“请允许我带莎拉一同返回。”
他说。
“我理解她更热爱自由与建筑,但现在我需要让她学着全方位介入霍尔曼家的事务。战争中任何事都有概率发生,我不接受霍尔曼家在未来的某一天迎来雪崩的可能。一旦现任家主出现意外,我需要有直系继承人在最短的时间内接手整个家族。”
在说这些话时,一些冷酷的情绪盘踞在绿眼睛的深处。
“我愿意将至今为止的财富付之一炬,换取一个更长远的未来,哪怕暂时一无所有也没关系。在投资方面我很少压错,即便是革命军也让我收到了足够的回报,两座大型星港和一整个边境军工产业链交互下所产生的价值不可估量,而其他人尚未意识到这一点。”
“如果您是胜利的那一方,朗是掀翻科学院和现存联邦的人,那意味着我的家族将再次扳赢命运一局,这份合作关系必将荫蔽霍尔曼家走向下一个世纪。”
“只是因为利益?”
卡兰问。
“因为很多。因为霍尔曼必将长存,家族的未来永远凌驾于我的个人意志之上。”
对方回答。
“因为我在塔夫塔尔答应了两个孩子。”
绿色的眼睛同浅色的眼眸对视。
“二十七年前我告诉第一个孩子,我会带他离开,但我没能做到,同时还沾沾自喜于自己傲慢的善心;二十七年后我告诉第二个无名的孩子,这个世界上没有霍尔曼办不到的事,我会带他去中高等星,而我又一次没能做到。”
“因为塔夫塔尔永远存在于那里,帝国和我这种人永远存在于那里,卡兰。”
“因为命运从不接受晚一步、差一点。”
“所以你们必须赢,阿方索必须赢。我将整个霍尔曼家烧进战争中不只是希望换取寥寥数人的未来,贪婪写在我们的血液里,撬动杠杆是我们的本能,我要换取我的家族与世长存,我要换取所有塔夫塔尔、所有北沃夫冈、每一颗低等殖民星、矿星、垃圾回收星的孩子们都有一个可以兑现的未来。”
“这是我为霍尔曼现任家主做出的空头承诺所支付的全部代价。”
“我要他们长大,我要他们像人那样过完一生。”
卡兰微微俯下身。
他将冰冷的掌心短暂地贴在对方额头处,就像他曾经抱着胖乎乎的老霍尔曼做的那样。一次对于偏爱后辈的赐福,一份来自于帝王的馈赠。
“我答应你的请求。”
雪白的身影轻声说。
“百年后的未来太过遥远。但至少下一个世代的孩子们,不必在泪水中成长。”
“那么它就是值得的。”
小霍尔曼神情柔和,那是一种泛着黄金与铁锈气息的柔和,糅杂着冷酷的余韵。
岁月的痕迹第一次攀爬上保养良好的高等人的鬓角,在金色中染上不太明显的白,令他看起来同百年前的施耐德如出一辙。
“霍尔曼家将其称之为,有效投资。”
*********
“无效的进攻等同于自杀,你是在带领自己的部下搞集体献祭仪式吗?”
毫不留情的声音回荡在柯克的脑子里,可这远不是全部,因为对方骂人时真的很直白。
“如果学不会协调左右翼、防御对方的集火,那么趁早带着你的人投降吧!瞎子才不会随时同步查看全景战略指挥图,告诉我,你是瞎子吗?”
海德曼的指挥官一口气憋在胸腔中,快要顶碎自己的喉咙。
“报告长官,不是!”
“不是为什么不看?因为你的脑容量做不到兼顾全战局?”
“第三舰队的尾部被紧咬超过十分钟,而你在这段时间内没能及时调整策略,也没能收拢分散的防线,如果我是对面的指挥官,我已经趁机击沉你的一整队中型护卫舰!”
“每艘不携带登陆任务的中型舰荷载一千五百名至两千名士兵,就在二百四十秒前你损失了超七千名部下!”
登出训练舱的人头晕目眩跪在地上休息了一小会,然后他被阴影所笼罩。
柯克抬起头,看见魔鬼一样的男人正面无表情地低头望着自己。
“去做复盘,我要听听你这次打败仗的理由是什么。”
一瞬间海德曼的指挥官快要脑充血,刺豚瞬间膨胀到原来的两倍大。
“报告长官!因为你连续三天不让人睡好觉,还要每天负重长跑二十公里!”
他豁出去了,对方打了胜仗却还要来坑害他,简直是不可理喻。
“我无法集中注意力!”
“说得好。”
朗点点头,他和灰头土脸的家伙一起走到外面的训练场边上,越过这片校场就是广袤的空地和大道。
“质疑长官,今天加跑二十公里。现在,我开始计时了。”
“你,连同你那支吃了败仗的队伍,全部人一起。”
“你是不是有什么疯病?!”
柯克一怒之下终于怒了一下,他的身边围满了同一批登出的部下,大家都被打得蔫头耷脑。
“他们已经足够努力,这种不合理又没人性的命令我不会——”
他的话没能说完。
因为他看见一辆多地形履带装甲车正缓缓从紧挨着训练大厅的库房中开出来。
“你们有二十秒做热身。”
朗冲重型全装甲车打个手势,对方的主炮管立刻升高,激光融合炮指向目瞪口呆的人群。
“内瓦尔也一起,虽然你是Ignis的人,但海因茨暂时将你交给我管。”
“如果十五秒后还有人原地不动,我会送他去医疗室一日游。”
“十,九,八……二,一,开火。”
高热激光攒射在柯克脚前,在这一瞬间海德曼的指挥官汗毛倒竖。
他没在那只金棕色的眼睛中看见任何戏谑的影子,这令他意识到——这天杀的混蛋是在玩真的。
“麻烦你押后跟随。”
朗在智脑里呼叫一声,紧跟着一窝蜂开始猛蹿的人往前跑。
“人数有点多,谁敢溜号就把他给我狙回去。”
这一批集训的并非普通士兵,职衔最低的也都是些中下级军官,自小队长起,到海德曼指挥官本人截止,挨挨挤挤排了好几百号人。
海德曼的大大小小负责人被一锅全端。
“收到。”
法赫纳给出及时回应,星舰甚至是通过驻军基地广播说的这句话。
“我看着,不会漏掉任何一个。”
“你怎么能和他这种混蛋走在一起!”
听见这声音的柯克心碎了一地,但他不敢放慢自己的脚步,只能发出声嘶力竭的控诉。
“法赫纳……你……!”
“请加油,柯克指挥官。”
温和的青年音含着笑,贴着智脑终端响在对方的耳边。
“您的能力远不止于此,况且第五军舰队长会陪同你们跑完全程。”
“如果连个残废都跑不赢,我建议你及早递交辞呈。”
朗低沉的嗓音冷漠又无情。
“你的腿和眼睛数量目前都是我的两倍,但之前的训练中没有哪怕一次你能比我先抵达终点,无论是长跑、避障攀爬还是野外生存。”
“第二军专养废物,这个结论还真是名不虚传。”
“哪怕我带着你们打赢了无数场同黑市星球、流窜武装集团间的小型战役,真正对上第四军还是会惊慌失措。你们甚至不如捕猎野兔的狗,更像是一群温顺的小猫,每天耀武扬威地舔舔毛球,可真正遇到性命攸关的场景是就会惊慌失措。”
“断联的三十秒内,内瓦尔和迈尔没能以最快的反应调集舰队、进行反向集火,分散被围困部分的压力,反而在我的智脑里连喊了几十声指挥官,尖叫声可以扎穿我的耳膜。”
虽然穿着外骨骼肌,但朗的跑动步伐很稳,恶毒的语言输出也很稳。
“我是你们的妈妈吗?还是爸爸?”
“两个驻军基地的副官和副官替补人员,除了大喊指挥官以外活像是丢了脑子,我甚至发现三道互相冲突的调动指令。你们在等什么?等待原地救援?”
“还是说在等着爸爸拍拍屁股把敌人全揍死,然后给你们集体颁发一个气氛组奖章?”
能在卡姆兰一路打到舰队长的位置,对方绝不像在伴侣前表现出的那样无害。
毋宁说这流氓部队的老大像是浸满剧毒,挖苦起来一视同仁,甚至夹带着高等星无论如何都没机会听到的攻击性话语。
“没用的废物等同于垃圾,明白吗?”
“或许霍斯特喜欢惯着你们,但我不会。之前的驻军士兵由我亲自带队,结果带头来我发现你们这批军官的问题反而更大。冗长的汇报和书面工作不仅消磨掉了你们的力气,还榨干了你们的脑子,大部分人想的只有怎么将述职报告写得更漂亮些、把那些芝麻大的小事吹嘘成天花乱坠的功绩,并且将这些毛病带到了如今。”
“不愧是宇宙三大粮仓之一,将所有人喂养得脑满肠肥,小小一个训练任务也能哭哭唧唧地同我抱怨上一整年。”
“二十公里的常规路线,我甚至还要做一到两次往返跑,将那些掉队的蠢货一个个揪回来、押着他们坚持到终点,我实在是对于你们虚弱的体力和肾功能无话可说。”
这话差不多涉及到了严重的人身攻击和实施歪曲,起码柯克自己有腹肌,身材管理也很不错。
发言者的脸上却毫无愧疚之意。
“你同我讨论休息、尊重和人权?我的字典里压根没有那样的东西。我——”
下一秒,朗刻薄的嘴突然急刹车。
金棕色眼睛的男人调整了一下嗓音,边跑手边按在智脑终端上,换上低沉又温柔的语气。
会听得人耳朵发麻的那种。
因为新的通讯接了进来。
“嗯?我还在训练,不用等我,我晚一点回去。”
“没办法,一些中层士官长和军官的体力还不如底层士兵,他们太过习惯于坐办公室处理废话连篇的书面任务,将战场上的本能忘得一干二净,我是为了他们的身体和安全着想。”
“好,我结束就回休息室,我也想你。”
跑在对方身边的柯克发出如蒙克的呐喊名画般的叫声,他整个人火山喷发,咕嘟咕嘟的沸腾岩浆被抛上天空,炸得漫天开花。
狂怒促使他向前蹿出一大截,将那正在说一些恶心肉麻话语的玩意儿远远甩在身后。
通过法赫纳的视角共享了整个画面的卡兰在驻军基地的另一端轻笑。
哪怕简短的通讯被很快挂断,白色的身影还是坐在椅子中继续笑了好一会。朗的反向夹子音总是会令他感到新奇。
他喜欢这种行为,就像大型猫科动物在撒娇时会发出咕噜咕噜的惬意喉音那样,这样的举动本身就证明了偏爱的存在。
“接入进来吧。”
等到笑够了,星舰的主导者才抬起头,向着自己的半身发出指令。
“将KT017、KT016的地表防务系统权限纳入数据天穹的处理范围中。”
“顺便请将革命军手里的两座大型星港的信息发一份给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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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3章 第三百三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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