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着头的人不说话。
这是幼年时期沙玛努留给对方的礼物。前一任皇帝喜怒不定的性格太难以捉摸，哪怕是精明狡诈的成年人也很难抓准如此飘忽的心思。
可世家成员们并不害怕一位没有足够实权的君主，于是那些怒火就只能对着地位更低下、更没有反抗能力的人宣泄。
当皇帝处于狂怒状态中时，无论沙立钦说什么做什么都会遭到殴打，于是他学会了闭嘴。
当听见那些不想听的话语、不想处理的事情时，这位同样窝囊的陛下便会放空大脑，一言不发地坐在原地。
阿斯特慢慢地蹲下身去。
他像一名真正的老师那样抚摸着对方的脑袋。这样的场景恶心又滑稽，当你的安慰对象是一位年逾五十的成年男性时，那些引发人怜悯的动作都化作了讽刺。
“您现在应该回到自己的床上，好好睡一觉，然后出席明天的会议。”
面前的人依旧沉默着一言不发。
阿斯特便将自己的手臂抬高些，从幽灵般的白色身影上挥过。那些稳定的光粒子瞬间受到影响，画面扭曲成不稳定的图像。
“您看，这里只有您和我，没有第三个人。”
“您花费时间注视着的，也不过是一个死去多年的疯子。我理解您在这里能够寻求到不同寻常的安慰，可这样的安慰是虚假的，死人永远都无法带来真正的庇护。”
“您得像自己的先祖一样，学着变得勇敢些。”
语气温和地同对方聊着天，阿斯特家族的家主坐在那些小蓝铃和金盏花之间，使用着曾经给这位皇帝授课时的音调。
“克里芬的血脉继承者应该骁勇善战，还记得我同您说过的故事吗？初代陛下将那些被流民占据的土地收回的事迹，他整合了零散的人类，击垮了口号喊得震天响的民主与共和。”
“所以在这个宇宙间，人类真正喜爱的并非文明与道德，而是能够放牧羊群的强大者。”
那些四散的光粒子重新凝聚，让扭曲的身影重新归位，就像搅动起淤泥的水潭再度沉淀平静那样。
沙瓦勒的疯王用苍白的手指又翻过一页书。
没有纸张的哗啦声，陈旧的幽灵从不发出任何动静。
“礼貌又客气的对待无法让叛乱者收到深刻的教训，但恐惧可以。”
“面对相信头颅寄宿着人类灵魂的雅班人，英勇无畏的克里芬会碾碎他们的头颅，再将残渣丢进积蓄着粪水的坑池；面对绝不沾染酒精的费萨尔遗民，智计绝伦的克里芬会给他们灌下成桶的酒精，直到酒和血从他们的嘴里流出来。”
丝毫不觉得自己说的事情有多么可怖，阿斯特的语速和煦如暖阳。他的手指轻轻地梳理过沙立钦被冷汗浸湿的头发，替对方将那些乱糟糟的部分捋到耳后去。
“文明不会倒退，惩罚不会到来，因为它们自始至终都只是低等人杜撰出来说服自己的幻影。”
“您看，哪怕是您的父亲，也有过勇敢的时候。”
笑着摇摇头，年长的家主轻声慢语。
身份地位越高的人越少生气，因为这意味着他们不用面临生存性的争夺，财富与物资永远处于充盈的、甚至是过剩的状态，那些令平民百姓大动肝火的事情只会让他们觉得可笑。
“他用五年的时间买通了那位暴君的随行医疗官，让对方被黑色的血液所污染，一度断开与星舰的链接；也让权杖重归真正的克里芬手上，不再为篡夺者所把持。这才是有担当的人该做的事，忍辱负重，并学会伺机而动。”
“所以或许他对您有过凶狠的一面，但那正是因为他投注了太多期望在您身上的缘故。一位将人民与帝国从暴政手中抢救回来的真正的解放者，如果看见自己的孩子如此萎靡不振，会真正感到心痛和失望。”
“不是。”
像块木头似的现任皇帝突然开了口。
“他不是。”
阿斯特的眉毛稍稍挑高一些，望着沉默寡言的学生。
这位陛下几乎从不当面开口驳斥他人，尤其是位高权重的大臣们的意见，因为自阴影中长大的人很好地理解了自己的处境。
对方会关起门来砸碎所有价值连城的珍宝、陷入无能狂怒；也会对着宫廷侍从大为光火，高声责骂那些人没有养护好他最爱的衣服——可这样的窝囊废从不敢对着世家成员说不。
半个世纪前沙玛努以每年三十沙币的价格，将塔夫塔尔租赁给维塔一系，将北卡罗莱纳、右旋星、0013……这些领土的组成部分毫不犹豫地拱手送给老牌世家们，以换取外界支持。
其余克里芬直系旁系成员，几乎在分裂战时期被监判院屠戮殆尽，仅剩的光杆司令只能选择妥协。
可事到如今，对方的儿子居然对着阿斯特家族的人说出了否定的话语。
“人、人民……更喜欢他。”
倒也不是这位皇帝不喜欢说话，而是他有口吃的毛病，一旦说出点长难句就会磕巴。
所以那些大君及其家系成员，顺理成章地收回了皇帝在公众面前发言的机会。当他们意见一致时，沙立钦可以挥手示意；当他们意见相左时，世家与财团的声音就是皇帝的声音。
伸出一根手指指着幽灵般的人影，皇帝畏缩的目光望着枝叶和花丛中的白色身影。
“人们更喜、喜欢他，也更喜欢、欢革命、命军……他们在呼喊。”
阿斯特笑了。
“人们不会喜欢一个疯子。”
“更何况喜欢是最短暂的情绪，现在有任何人记得那位新日一般的白皇帝吗？没有。”
“愚民是无法分辨是非的，正如历史很难记录真相。哪怕在位时呼声再高，现在他也没有外貌、生平、更多的信息被存留下来。”
“每一个人都只会记住沙瓦勒的疯王，正如他们记住克里芬一世如何征服了这个宇宙。”
“革命军只是乌合之众，是最下等的贱民。或许您不知道，就在不久前对方安插在首都星的情报人员已经被连根拔起，连自尽都没来得及。我们要理解一样事实，帝国会收买他们、利用他们、击垮他们，但绝对不应该承认他们。”
“所以别坐在这里了。”
和颜悦色的家主说。
“来，扶着我的手臂站起来，我送您回到床上去。”
“现在是午夜时分，您该沉入一个美妙的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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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觉如何？”
轻轻地碰了碰那些黏连在一起的部分，看着黏液般的躯体缓慢蠕动，星舰发出一丁点忧虑的叹气声。
“好些了吗？”
“还好。”
卡兰回答。
“有一些碎片扎根得十分艰难，它们和阿卡夏同源相噬，很难争抢到生存的温床；还有一些太过细小，被附着的意识碎片所吞没。”
“但总体来说还不错，起码存留下三分之一。”
这意味着有三分之二的部分被消耗磨损。
切割身躯的行为犹如一场豪赌，对于意识连贯性本就不稳定的祂而言，很容易搞出翻车的结局。
于是法赫纳生气地又用触肢轻轻拍了自己的主导者两下。
他确实将这种异常的数据波动定义为了“生气”。
“我不会再帮你打掩护。”
星舰冷酷地宣布。
“你自己准备迎接朗的狂风暴雨吧。”
深空通讯时，一部分细节还能靠艺术加工糊弄过去，可真的等到面对面碰头，对方就再也躲不过伴侣的盘查了。
“你看他会不会勃然大怒。”
“放心，我会全程录像，并在未来你们的婚礼上反复播放。”
“我确实没什么事。”
陛下叹了口气，缓慢地摸一摸脸颊的位置，也摸一摸那些细细的裂纹。
“唯一不太喜欢的部分，就是那些意识碎片总会起起伏伏，吵闹个不停。”
“它们被惊动，于是又陷入不愿沉睡的状态中，争着抢着假装自己还活着。”
法赫纳望着对方。
“你的记忆还连贯吗？”
“连贯。”
满意于自己的外形，卡兰将那些抛光完的头发全部扫到身后去。
这下他的人类绝对看不出错。
“甚至有点太连贯了，让我不得不回忆起一点令人厌烦的过去。”
“如果不是被污染时整个宫廷乱作一团，你和我的链接又一度断开，监判院不会有机会摁下天之琼的扳机。”
拿起床边的那一小罐泥土看一看，卡兰仔细端详着他从海德曼的大地上带回来的纪念品。
“而且医疗官预言我能活到二十五岁，最后却少活了一年，我不是非常高兴。”
“一年的时间，足够我销毁那台吞星级武器，连根拔起监判院，然后让海德曼在我还活着时重归帝国的怀抱。”
星舰没说话。
沉默了很久之后，法赫纳才伸出一根机械臂一般的小触肢，轻轻地摸了摸同源兄弟的脑袋。
“如果那时我具有更明确的自主判断力，或许会不一样。”
“但我没有。”
“在同步率下降到百分之五十以下后，我们之间的链接几乎处于断开状态。我听不见你的声音，也收不到新的指令，无法在无授权状态下做出攻击性回应。”
“我没能在天之琼发动攻击前拦截住监判院。”
突然爆发的污染特征引发了极大的恐慌，整个沙瓦勒陷入一片混乱。
唯一能够做出决定的最高当权者就是被污染者本身，一管本该延迟死亡到来的基因崩溃抑制剂曾被人取走，然后又放回密封的冷藏箱之中，在那之后它带来了更大的灾厄。
“可你来找我了。”
卡兰说。
“你找到了我，再没有离开我。”
污染侵蚀了整具身体，让他的体内流不出哪怕一滴红色的血。
他听见惊惶的鸟群在轰炸和炮火声中飞过赫舍丽宫上空的声音，在隆隆的响动中，无法坐直身体、即将走向死亡的皇帝听见了细微的振翅声。
沙玛努为了收回那份曾属于克里芬的权杖，宁愿同快要倒台的监判院开启合作。一个真正的蠢人既不会考虑自己在整件事中所处的位置，也不会考虑只会要如何收场。
这么做的结果如此直观，沙瓦勒毁灭于金晷历1939年九月的第一天，在那之后克里芬家族几乎被屠杀殆尽。
“带他走！带他去法赫纳那里！”
新帝一派仅剩的卫队成员架着呛咳出大量黑色血液的人，将他扶上法赫纳的小型回收舰。
白塔倾塌，克里芬三世修建起的无数神殿高庙在最后的战火中被付之一炬，这颗琉璃箱庭般的行星在于火海里发出破裂声。
机械臂紧紧抱住回归星舰、坐在主位上的人。
不断溢出的黑血和法赫纳的地面融为一体，沿着口鼻滴落，在白色的衣襟上积聚了一大滩。
那大概是卡兰一生中最不体面的时光，维持住清晰的自我意识也成为太过困难的事情。
但他依然看见夹杂着赤色的亮白光带。
那是天之琼启动的光景。
乍一看这宏大的光芒几乎静止于宇宙间，漂浮着，好像一抹长长的彗星拖尾。每一个仰头而视的人类都将惊叹于眼前的场景有多么美丽。
焚烧的高塔与倒塌的赫舍丽宫在它的面前都显得渺小起来，好像十年百年建立起的文明痕迹，能够被一只手轻易地抹去。
然后，那纯白的光带降临在了沙瓦勒的大地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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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9章 第三百五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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