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上让人尴尬的事情有很多,比如被迫陪上司喝酒。
更可怕的是,喝多了的打工人往往要比平日里口无遮拦些,警惕心被酒精麻痹,一些该说的不该说的会统统说个遍。
如果你的老板也开始抱怨人生、同你交待出不少心里话,那么第二天睁眼后,要么你和上司的关系突飞猛进,要么你从此被上司打入冷宫。
关于之前的醉酒事件,蒙诺最后的记忆停留在对方说“我得跪在地上感谢他”这句话上。
结果等他再一次醒来,发现自己四仰八叉地占据着克里斯的床,还豪放地将所有的被子都踢下去。
在那之后有两三天,这位第二军的指导员忍不住绕着自己的军团长走。
戴维斯家出身的高等人看起来阴晴不定,也不像是什么好脾气的人,上赶着凑到对方面前,只会唤醒这难搞的上司关于酒后失言的记忆。
然而克里斯也没找他。
第二军的军团长好像彻底放空了大脑,除了赶路之外经常在二十四个标准时内一句话都不说,仿佛这支队伍压根不需要一个随时布置任务的领队那样。
直到新一份向首都星定期发送报告整理完毕,蒙诺才不得不凑到自己的军团长面前讨嫌。
他将那份未发出的报告拦截了下来,亲自前往休息室堵人。
“你打算直接将这份文件发出去?”
不负责任的舰队长兼总指挥官很久不曾出现在阿尔法战舰的舰桥,反倒整日坐在自己的房间内不知道在搞些什么。
蒙诺敲开对方的舱门,看见那张被光屏映照得过分苍白的脸。
“金德利和科学院会被气死。”
“AI生成的内容都比它通顺,你要不要看看自己在说什么?天气晴?哪来的天气?我们漂在宇宙里的这几个月是每天都在下陨石雨吗?”
克里斯划过光屏的手指停顿一下,转过头来望着门口。
“好,我会修改。”
那活人微死的语气将蒙诺哽了一下。
最后脾气强硬的指导员叹了口气,关上身后的门,拉开一把椅子做到上司的对面。牛马打工人是这样的,如果你的上级不靠谱,你就得学会天天跟在后面善后。
“我来改。”
他真的害怕对方再写出什么狗屁不通的玩意儿来,惹得科学院或者是金德利龙颜大怒、一道又一道的斥责急讯发给进行军中的舰队。
“改完了你再审核一遍,可以吗?”
严格意义上来说,蒙诺和自己的兄弟柯克算是野路子出身。
他们就读的不是高级指挥官学院或是首都星附近的军校,但是多年的摸爬滚打让他在处理书面文件时手速相当快。
将近期的航行日志整合好,这位指导员根据智脑起草的框架快速写完了报告,然后转发给坐在旁边的克里斯。
“你是不是旧伤没好?”
他看着对方略微凹陷的脸颊忍不住问。
“之前你被那位第五军的军团长捅了好几刀吧?可没过两天你就冲去第二研究所干活了。”
苍白到那种程度的脸色实在吓人,让他时时刻刻都担心自己的长官别出什么问题。
“确定没留下什么后遗症?”
“我很好。”
克里斯回答,他将处理完手头事务的光屏关闭,又快速扫一眼新的定期报告,直接将东西发出去。
一个字都没改。
蒙诺懂了。
大部分猝死的人发病前,也会一口咬定“我没事,我很好”。
“听着,我不想多管闲事,我们也不是一个派系的人。”
飞快地挠了挠自己的头发,第二军现任指导员发出又一道响亮的叹气声。
“但你的状态有问题,长官。”
“我们不久后会同矿星1917的地表部队交战,您最好在那之前快速调整一下,身体或是心理方面的问题,无论哪一样,都别将它们留到战场上。”
“我理解您不想搅进战斗中的心情,不过有时候上面派发下来的任务是躲不掉的。”
克里斯不说话,只是静静地听。
年长些的男人望着自己的二把手欲言又止的模样,最后低声反问了一句。
“有时候上面派发下来的任务是躲不掉的,你也这样认为吗?”
像是觉得太过奇怪的疑问有些可笑,军团长发出一点不太明显的笑声。
“听起来好像只有同世界做个告别,才能摆脱这样的处境。”
这句调侃让蒙诺动作静止一瞬,不再盯着智脑里的公务,转而抬头看向自己的长官。
“之前我同您聊过吧?我和我的兄弟出身于中低等星。”
“柯克不记得了,他那时刚出生没多久,可我已经到了记事的年龄,所以我能清楚地记起中等星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
“现在每年罹患基因病的人越来越多,那些不适宜的环境、宇宙射线都在对人类诉说着无声的拒绝,新生儿的畸形比率也在缓慢攀升。自从我们的父亲发病,没过多久我们就搬到了低等星去,因为治疗费用实在高昂,误工赔付金的数量庞大,那些公司不榨干你是不会停手的,入不敷出的情况下中等星的开支和年缴纳贡献额的成本又偏高。”
“戴维斯家大概从没见过那样的场景——老旧的大气处理厂,横流的污水,拥挤得像蜂巢一样的居住群落。”
人不该和自己的上司谈心,也不该拿着自己的过去推心置腹。
当你对待他人太过坦诚时,得到的只有嘲笑和暗刀。
真心是这宇宙间最一文不值的可笑事物。
然而从小照顾生病的父亲又一手拉扯大了年幼兄弟的蒙诺,在某些时刻有着超乎寻常的敏锐直觉。
克里斯的状况不对劲,好像如果他再不伸手拉对方一把,这位人形自走脑血栓、经常同他意见不和的军团长就要一脚踏空。
所以他不得不说些什么。
“财富和稳定对于中产阶层而言如同一个幻影,一次猝不及防的意外就足以断送那些看似平静的生活。”
“最开始我觉得活不下去,人怎么能在垃圾堆里吃喝拉撒呢?难道联邦的辖区内不是每一颗星球都有着蓝色的天空与干净的饮用水吗?”
“我确实没见过。”
克里斯低声回答。
曾经他和自己的指导员不对付,他们代表者各自的派系及利益团体,背后是科学院同联邦军部的拉锯,每个月都要有五六七八次吵得不可开交。他没心情去理解一下自己的指导员,而这位以硬气和刺头著称的指导员也丝毫不打算给军团长面子。
可事到如今,他们能够坐下来平静地聊聊天了。
“其实在成年前,我很少离开首都星。”
“我什么活都干过。”
蒙诺说。
“低等星的工厂仍旧需要大量人工作业,全自动生产线和先进设备的价格过高,运输成本也太昂贵,不如直接雇佣廉价劳动力。所以我个头还没机床高的时候就学会了怎么用巨型钳子去拧零件。成年人一天要工作十五个小时,小孩是十二个小时,但工资只有成年人的一半,还没有劳务保障合同。”
“上工第一天有人被卷进皮带打磨机里,我被吓得半死。一半是因为血,一半是因为害怕工厂因为意外停工、不再需要招人。”
“这里……到这里。”
他捋起自己右侧手臂的袖子,做出一个飞快的展示。
“曾经被卡在卷动履带里,还好机器并未高速运转,旁边的大人帮忙将我的胳膊拽了出来。”
“里面的骨头受伤了,但我当时不知道。”
“也是从那时候开始,我学会了单手操纵车床、单手抱着柯克喂饭、单手给瘫在床上的病人翻身换衣服、单手焊接零件。因为工厂不允许请假,请假超过三天会被辞退。等它变得不那么痛时,我才发现胳膊的形状变得有点奇怪。”
克里斯伸手碰了一下对方的手肘。
那里有一道小小的伤疤,很陈旧,却没有变形、残疾的迹象。
“联邦的部队不招募残疾人。”
指导员的目光平静,任由对方带着探究的神情轻轻地摸过伤痕。
“其实这样的小问题在中等星很好解决,只要一场到两场手术,或者是趁热往治疗舱里一扔就行。同基因病相比它什么都不是。”
“可那时我怕得发疯。我回不去中等星,我攒不够钱,我的父亲我的兄弟都需要钱,我想进入军队。往上爬才能有出路。”
“所以我找了低等星的无执照黑诊所做手术,头天做完第二天复工,真坑人。”
蒙诺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没什么气恼的表情,同时常心态爆炸的柯克相比,这位指导员确实更能沉得住气。
作为家里的长兄,他得拉扯起其余所有人。柯克偶尔有喊苦喊累撒个娇的资格,他没有。那道眉心间的深刻皱纹就像是过往生活给他留下的记号,让不苟言笑的脸总是透露着一股严肃的劲头。
“好消息是手术挺成功,没让我日后进入军队出现波折;坏消息是手法烂透了,和拧下来再硬接没什么区别,胳膊还在算我命好,之后连续一周的高烧没让我晕在生产线上算我命好,烂了一片的伤口成功愈合了只留下一点痕迹更是算我命好。”
“要说有仇恨,我得恨这世界上一多半的人。”
抖了抖袖子,将手收回去,蒙诺坐在椅子里没有移动。
“查封霍尔曼家的时候我觉得有点可惜,因为霍斯特对部下确实还不错;同时我也觉得挺高兴,因为有钱人也是会倒霉的。”
“所以看吧,我们都只是走不出过去的可怜虫。”
“但只有一点我从没变过,那就是我得往上爬。如果我不爬到高处,我的父亲会付不起医疗费,我的兄弟掏不出下一笔学费,我还不上雪花一样堆成小山的到期账单。人在怎样的境地下都能活,都想活。”
“所以别一副要死要活的样子,长官。”
锐利的目光凝视着克里斯。
“我不知道这大半年你在自我纠结什么,你之前告诉我的也只是故事的表层——在工作中我们不和同事交心,非常明智的做法。但我见不得有人自欺欺人,连自己都一起骗。”
第二军的指导员一把抓住对方收回到一半的手,攥住那截手腕。
“但你真的走到了无所谓死活的地步吗?你发自内心地觉得活着和死了没区别吗?”
他在逼问一个答案。
“以至于让你说出同世界告别这样的胡话来。”
克里斯的表情里有一些他看不懂的东西。
军团长的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却又不太像一个真正的笑。好像在这一刻对方做出了什么决定,但并非令人感到快乐的那种。
“我想活。”
年长些的男人说。
“这世界上有什么人真正想去死呢?我不想,米娅不想,霍斯特不想,所有人都不想。就连格鲁萨也不想。”
“可一生中不是任何事情都会遵循我们的想法,哪怕我再想活,哪怕我再怕死。蒙诺。”
第一次被喊名字的人愣了一会。
蒙诺·赫夫牢牢地握住对方的手臂,嘴角绷成一线。
“那么就不要管那些狗屁的事情,别再一天到晚像个鬼似的飘在那里,写出一堆AI都读不明白的报告。”
“也别管科学院和金德利怎么想、怎么划分派系,在那些乱七八糟的背景因素之外,我的另一个身份是你的指导员。”
他望着自己的长官,他感到克里斯的手也轻轻地握了握他的。
蒙诺深吸了一口气。
“您记住了——在战场上,第二军的军团长绝不会死在指导员之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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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0章 第三百五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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