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距离矿星1917还剩十四个标准地球日的航行期时，蒙诺发现自己的上司脑血栓好了。
不仅好了，而且愿意管事了。
对方大概完成了一轮逻辑自洽，不再整天像个鬼魂似的飘来飘去，反而开始着手进行最后的舰队整编。
作为指导员的那一个被薅到旁边，莫名其妙地享受着手把手的授课待遇。
戴维斯家出身的男人将大小事务掰碎后教给他，大部分内容是草根起步的蒙诺无从知晓的，也是指导员级别尚无权查阅的。
克里斯的态度堪称温和有礼，再看不出前两年他们吵得面红脖子粗的景象。好像对方用鼻孔看人、而蒙诺整个掀掉上司的办公桌之类的记忆，压根不曾出现在现实中。
“第四军的现任军团长贾斯珀同金德利攀上了亲戚关系，具体来说是金德利那边的一位远亲的小儿子，在同贾斯珀的女儿商议订婚。很少有人知晓这件事，因为金德利并不想大肆宣扬。”
慢慢地梳理着人际关系，克里斯坐在阿尔法指挥舰的舰桥处，手动关掉主舰的一切超光速粒子通讯设备，也没有接入宇宙树内网。
“所以无论表面上如何、看上去好像第四军倒向了科学院一侧，但背地里贾斯珀一定是站在金德利一边的，他的底气和说话的音量都比以前足了不少。”
“第二军内部也有很多遗留问题，第一第二舰队群的负责人能力一般，然而我没有找到合适的替换人选。”
“詹森出身于首都星的卡维泽家族，他们早年同科学院合作进行深空探索飞船的系统开发，虽然在外界人的眼中没什么名气，不过根系复杂，没有轻易的把握不要动他。”
说着克里斯点开第一舰队的资料，示意蒙诺记认真点。
“起码在没犯大错的时，戴维斯出身的我也不会随便对他进行职务调动。”
“金德利提拔你的原因之一，在于看重你不属于任何一个老派家族，他想培养一个好用的孤臣。可孤臣是没有背景也没人兜底的，真出现需要权衡利弊、代价过大的情况，我们的元帅可以放弃保全你，另外提拔一位同你处境类似的人上来。”
“所以别太信他的话，更别信科学院和格鲁萨他们的话。”
克里斯说。
“我理解你想要站到高处，但每一个站到高处的人都会给自己提前留好退路。否则他们的结局都不会太好。”
蒙诺感到一丝不对劲。
“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
他直接问道。
“我又没有权限撤销第一第二舰队的负责人，哪怕是你想这么做，也需要先向上级打报告走流程。”
对此现任军团长只是笑笑。
“多了解点总是好的。”
这大概是对方表现得最为平静的一段时间，他在自己的指导员面前展现出前所未有的温和态度。
“什么人可信、什么人不能用你心里有个数。”
“戴维斯家现在情况不太好，就算哪天你想要另谋高就，我也没办法给你写推荐信。”
同旁边的人随口开了个玩笑，这些天克里斯的脸色比之前好上不少，好像长久以来压在对方心头的巨石终于尘埃落定。
就连那些傲慢的、刻薄的、用鼻孔看人的态度也随之沉寂下去，不见踪影。
“你说你想爬得更高，那么就学一点、记一点那些老派世家没人愿意同圈外人说的东西。”
“在某些特殊情况下，它们有可能成为筹码或是护身符。”
“首都星的人一大半都自带家庭背景，你的说话方式容易得罪人，起码我之前是被你得罪的不清。”
笑着摇摇头，这位心情还算好的军团长向后靠进自己的座椅中，话语里却没什么谴责的意味。
“你当面掀翻我整张办公桌的那次，我差点想要拔枪给你一发。如果我真的那么做了，也未必会上军事法庭，戴维斯家可以想方设法找科学院疏通、可以用尽手段伪造证据，到那时你的事情将和你无关，而是变成金德利与科学院之间关于权力的博弈。”
“科学院无论如何都会保我，因为我这个军团长无条件服从并倒向他们，而金德利则想将自己的人换上来取而代之。”
“谢谢提醒。”
蒙诺面无表情，他眉头间的那道竖纹依旧很深，好像不高兴的情绪时刻写在他的脸上。
“你得罪人的方式也挺别出心裁，不得不说，在遇见你之前我很少被人气到掀桌子。”
“以后不会了。”
克里斯低声说，面上依旧带着笑。
“所以放心吧，不用再被惹人烦的长官气到肾上腺素飙升算是好事。”
“克里斯。”
蒙诺转头望着旁边的人。
他出任指导员后，一多半的时间都在和自己的上司意见互驳，剩下的一小半时间在捏着鼻子给对方做善后工作，免得意外发生的疏忽连累得自己被贬职。
“我必须要提醒你，有些话不适合开仗前讲。你最好换种表达方式，免得上帝曲解你的意思。”
“以及我没打算申请职位变动。金德利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他指望有人能栓着你、同你咬得不可开交；而我也不想再换个军团长，重来一遍磨合过程。”
“说实话——”
这位过于直截了当的指导员叹着气。
“应付你就足够我心累的，所以你活久一点，心态健康一点。”
“对我来说，这样难搞的长官有你一个就够了。”
对方轻轻弹了一下蒙诺脑袋上的军帽。
“编排长官，记一次小过。”
蒙诺抱着手臂，脸上写满了“我看你扯，你继续找理由扯”的神色。
“等一切结束……”
大半年来有了不少白发的男人看着他，语调还是那样温和。
“可以再去一趟布宜诺斯深空港，看看那里的水榭长廊和中心高塔，然后顺手拍点风景照。”
克里斯伸出一只手，慢慢地整理了一下对方有点歪的军服领口和肩章，然后又拍拍第二军指导员的肩膀。
这是他第一次为自己的下属或同僚做这种事。
“我给你提前批带薪假。”
“到那时，请替我去看一看它们吧，蒙诺·赫夫。”
*********
直到矿星1917的防务系统被粗略地整理完一遍，朗才抽空同劳伦斯碰了个面。
被扔在太空里看大门、没仗可打的老年人火气高涨，怎么看自己的继任者怎么不顺眼。
“你上来，让我下去。”
对方表情严肃地说。
“干干干干，我看你是干不明白。赶紧交班，我讨厌人工重力场。”
朗为此哭笑不得。
他的长官其实已经到了需要注意身体的年龄，但前前任第五军的军团长总也不服老，打仗跑得比年轻人还快。
面对这种情况，反驳显然是不切实际的选项，只能顺着哄。
“您先等等。”
金棕色眼睛的男人说，他确实有别的事情来分散对方的注意力。
“这次我带了一位特殊的随行人员，我想你得见见他，同他聊一聊。”
“他叫谢利夫，之前担任过第三军的随军心理疏导师。”
劳伦斯花白的眉毛挑得老高。
“为什么我非得见第三军的人不可？”
“你是审问不出来东西，所以指望我替你把活儿干了吗？”
“您应该知道我不是那种人。”
朗差点笑出声。
他的长官在面对他时，喜欢展现一些特有属性，固执且喜欢同人顶嘴。
“难说。”
劳伦斯来回打量着他。
“你觉得我年纪大了记性也会变差？我记着呢——每一次你翻墙洗劫厨房的壮举，让你带队拉练结果你将全队人都带跑出去撒野的蠢事，我就算进了坟墓都不会忘。”
“这次确实是正事。”
坐在对方面前，朗的声音低沉又平稳。
“第三军的先遣部队在边境线吃了败仗，我将他们的舰队长、副官和心理疏导师集体打包抓了。但是这位谢利夫有些不一样，他不是第三军内部成员，而是拿着卡桑德拉推荐信的外聘人员。”
“与其说这份工作找上了他，不如说他为了见你和我，主动找机会跑来边境一趟。”
“他将我的兄弟文森的遗物带给了我，我很感谢他。”
视线低垂，朗握着自己长官的手安抚性地拍了拍。
“谢利夫说他是塔斯曼殖民星出身……他有东西给您。”
听见“塔斯曼殖民星”的瞬间，劳伦斯终于收起那些不算太认真的愤怒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在沉默了一段时间后，老人从座位中站起身体，打了个带路的手势。
“我去同他聊聊。”
事实证明，这段时间谢利夫同詹姆斯的状况都不错。
倒霉的前任第三军上校终于恢复了精力和体力，不再像之前那样因为污染抑制剂的副作用而走路大喘气。
物理驱魔的在线神父兼心理疏导师则更是好吃好睡，顺便不忘每天固定健身，外套下面全是肌肉。
在见到劳伦斯时，对方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令人喜欢的笑容。
“您好，我还以为要过一段时间才能同您见面。”
“毕竟矿星1917的情况复杂，您和朗都很忙。”
“你找我。”
劳伦斯在对方面前坐下，隔着一张桌子打量眼前的陌生人。
“但我不认识你，也不记得自己在任何场合见过你。”
“这确实是我们第一次面对面地聊天。”
谢利夫点点头，音调柔和，可靠，又舒缓。
“不过过往总是复杂的，而正是复杂的经历构成了无数的巧合，所以我有一件物品和一条口信带给您本人。”
说着他伸手解下了脖子上的项链。
那富有光泽的古怪吊坠曾在同一双手中被打开，里面是文森的照片。而现在，项链本体被推到劳伦斯的面前。
“我的父母出身于塔斯曼殖民星，是塔斯曼大屠杀的亲历幸存者之一。”
“他们本该死在最初的大轰炸中，二十万发无尘战术性炸弹炸平了无尽的塔塔树林，随之而来辐射和毒气让能够抵抗极端气候的甘蔗田成片烂死在土地间。”
劳伦斯的双手变得僵硬，仍旧维持着放置着桌上的姿势，但却紧紧地握在一起。
很久没人同他聊起塔斯曼。
那是一道溃烂的伤疤，不会随着时间推移而消失，只会在弥合的皮肉下不断迸裂。
“有人救了他们，将他们藏在自家后院的地窖中。”
谢利夫望着面前的老人。
“那是个年轻人，比我现在还要年轻些。他的家因为一些特殊原因，很幸运地没有成为被轰炸目标。”
“所以那个小小的地窖拯救了许多条本该死在最初三天的生命——其中就包括我的父母。”
“不是每一个幸存者都活到了最后，绝大部分最终还是死于流窜武装集团后续的暴虐管理下。但确实有人因为这个小小的善举而保住性命，所以才有了坐在您面前的我。”
这一次，劳伦斯再也没能保持住稳定的假象。
那双如同枯萎树皮的手用力绞动着，以压制不太明显的住颤抖。
谢利夫的语速放得更慢一些，像是安抚，也像是安慰。
“那个小屋的窗台上摆放着许多塔塔树的种子，其中一颗被我的父母攥在手里。或许人在害怕的时候总要抓住些什么，毕竟人就是这样莫名其妙的生物。总之他们坐在黑暗中，将那颗种子打磨成小小的形状，小到像一枚护身符那样，紧紧地揣在口袋里、贴在胸口的位置。”
“他们相信幸运的小地窖和幸运的树种让他们在最艰难的时刻活了下来，那么之后也会继续幸运下去。”
“可到最后，他们又开始后悔，后悔拿走了这样一份遗物，无数次想要将东西交还给对方的家人。”
“所以我带着它、带着这枚传到我手中的幸运树种出现在您的面前——您的儿子是个很厉害也很了不起的人，在那样的境地下，他依旧帮助了素不相识的陌生者。”
“我能够坐在您的面前，正是因为这一枚小小树种所携带的善意，它从大屠杀中救下了一个小家庭，一对夫妻，于是他们的孩子想将它还给您。”
当劳伦斯握住那条项链时，谢利夫也握住了对方的手。
心理疏导师深邃的眼睛里带着温柔的神色。
“它的里面还藏着一枚塔塔树的种子，或许是这宇宙间仅剩的塔塔树种。没有人知道这粒被保存了半个多世纪的种子状况如何。”
“但塔塔树的生命周期很漫长、种子也足够坚强。只要您将它种入泥土中，我相信它一定能够发出新芽、在许多年后再度变得枝繁叶茂。”
劳伦斯没有说话。
为联邦打了大半辈子仗的老人好像骤然失去了语言的能力。
项链的吊坠被死死地攥在干枯的手中，正如它曾经被另外两双陌生的手在黑暗的地窖中紧握那样。
当他抬起头，泪水沿着苍老的脸颊划出印记，沿途留下粗糙凹凸的痕迹。
就像淌过皲裂土地的河流。
它们一滴滴落到桌面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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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1章 第三百五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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