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迅速从后备箱里拿出相机包，取出沉重的机身和长焦镜头，熟练地组装起来。
金属部件碰撞发出清脆的“咔哒”声，在这空旷的山梁上显得格外清晰。他半跪在雪地上，将相机稳稳地架在岩石上，开始调整参数。
取景器里的世界被压缩、聚焦，雪山的轮廓变得更加清晰，峡谷的深邃也愈发触目惊心。他按下快门，“咔嚓”的轻响被风声吞没，却在他心里激起一圈圈涟漪。他变换着角度，捕捉着光线的微妙变化，每一次按下快门，都像是与这片土地完成了一次隐秘的对话。
就在他准备换上更广角的镜头，拍摄山梁全景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一个移动的黑点。
那黑点出现在远处的峡谷上空，很小，几乎与背景的灰蓝融为一体。但它的移动方式却截然不同——不是随风飘荡的云絮，而是带着一种强有力的、有节奏的律动。
纪羽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他迅速将长焦镜头重新装上，对准那个黑点，缓缓转动对焦环。
黑点在取景器里逐渐清晰、放大。
那是一只鹰。
一只巨大的金雕，正展开双翅在峡谷上空盘旋。它的翅膀宽大而有力，羽毛在阳光下泛着暗金色的光泽，边缘镶着一圈耀眼的白。它的姿态从容而优雅，每一次扇动翅膀都显得不疾不徐，却能在强风中保持稳定的姿态，像是一位掌控着天空的王者。
纪羽屏住了呼吸，手指下意识地调整着光圈和快门。这是他第一次在野外如此近距离地见到金雕，而且是在这样壮阔的背景下。
他能清晰地看到它锐利的喙，像一把弯曲的匕首，还有它紧收的利爪，以及那双在高空俯瞰大地的、锐利如冰的眼睛。
他的手指放在快门按钮上，准备按下。这将是一张完美的照片，金雕的雄姿与雪山峡谷的壮阔相得益彰，足以成为他此行最得意的作品之一。
就在这时，一只手突然按住了他的肩膀。
那只手很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轻轻按住了他，阻止了他按下快门的动作。纪羽愕然回头，看到戊雨名正蹲在他身边，眉头微蹙，眼神示意他看向金雕盘旋的方向。
“别惊动它。”戊雨名的声音压得很低，几乎是贴着他的耳边说，气息带着一丝暖意，混着风的寒意吹进他的耳廓，“这附近有鹰巢。”
纪羽愣住了。他顺着戊雨名示意的方向看去，果然在远处峡谷边缘的悬崖峭壁上，看到了一个模糊的巨大巢穴，隐藏在岩石的缝隙里，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不仔细看几乎难以发现。
他瞬间明白了戊雨名的意思。金雕是极其警惕的猛禽，尤其是在有巢穴的地方，任何惊扰都可能让它们感到威胁，甚至可能弃巢而去。他的相机快门声虽然轻微，但在这寂静的山梁上，在金雕敏锐的听觉面前，或许就成了一种挑衅。
一股愧疚感涌上心头。他太过专注于捕捉画面，却忽略了对这片土地和生灵最基本的敬畏。他默默地松开了按在快门上的手指，将相机稍稍偏离了金雕的方向。
“蹲低点，别站起来。”戊雨名低声说，自己率先蹲下身子，躲到一块巨大的岩石后面，只露出一双眼睛，静静地观察着天空中的金雕。
纪羽依言照做，也蹲到岩石后面，与戊雨名并肩而立。两人之间的距离很近，他能感觉到戊雨名身上散发出的热量，混合着他身上那种独特的、阳光晒过的羊毛和淡淡机油的味道，在这凛冽的寒风中，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温暖的气场。
他们就这样静静地蹲在岩石后，看着那只金雕在峡谷上空盘旋。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风声、引擎的余响、甚至是自己的心跳声，都仿佛消失了。天地间只剩下那只盘旋的金雕，和它所统治的这片苍茫的天空与大地。
金雕似乎并没有察觉到山梁上的不速之客，它依旧从容地扇动着翅膀，一圈，又一圈。它的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峡谷中的积雪，像是在寻找着什么。
阳光照在它的翅膀上，羽毛的纹理清晰可见，每一根羽毛都像是被精心打磨过的金属片，闪烁着冷冽的光泽。
偶尔，它会短暂地收起翅膀，像一颗流星般俯冲下去，贴近积雪覆盖的峡谷底部，然后又猛地展开翅膀，重新升入高空，姿态矫健而迅猛，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力量感。
“它在找食物。”戊雨名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这宁静的画面，“冬天猎物少，很难找。”
纪羽点点头，没有说话。他只是看着那只金雕，心里充满了敬畏。在这样严酷的环境里，为了生存，它必须时刻保持警惕，必须拥有足够的力量和速度，这本身就是一种奇迹。
大约过了半个钟头，就在纪羽的腿蹲得有些发麻时，金雕的动作突然变得急促起来。
它猛地收紧翅膀，身体像一支离弦的箭，朝着峡谷深处的一片雪地俯冲下去。它的速度快得惊人，几乎在瞬间就消失在峡谷的阴影里。
纪羽和戊雨名同时屏住了呼吸，紧紧地盯着金雕消失的方向。
几秒钟后，一阵扑棱棱的翅膀声响起，金雕重新从峡谷中升起，这一次，它的利爪下多了一团灰褐色的东西——那是一只肥硕的野兔，还在徒劳地挣扎着。
金雕带着它的猎物，没有丝毫停留，朝着远处的雪山方向飞去。它的翅膀扇动得更加有力，姿态却依旧稳健，很快就变成了一个小黑点，消失在雪山的背景里。
直到金雕彻底消失，两人才缓缓地舒了一口气，从岩石后站起身。
“厉害吧？”戊雨名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颈，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叹。
“嗯。”纪羽由衷地点点头，“太壮观了。”他顿了顿，看向戊雨名，“你怎么知道它翅膀受过伤？”
戊雨名的目光还停留在金雕消失的方向，眼神里带着一丝复杂的怅然，像是在回忆着什么。“去年在这见过它。”他缓缓地说，“那时候它的右翼好像被什么东西划伤了，飞起来有点不稳，没现在这么利索。”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近乎叹息的意味。“没想到还活着，”他补充道，“这地方，活下去不容易。”
纪羽没有说话。他能感觉到戊雨名语气里的那份怅然，不仅仅是为这只金雕，或许也包含了更多不为人知的感慨。在这片荒野里，无论是人还是动物，都在为了活下去而努力，都在与严酷的自然抗争，这种抗争本身，就带着一种悲壮的色彩。
他重新拿起相机，对准金雕消失的方向，按下了快门。虽然已经看不到金雕的身影，但他想留住这一刻的感觉，留住这片天空的辽阔和自由。
相机的屏幕亮起，显示出刚刚拍下的照片。照片的主体是远处连绵的雪山和深邃的峡谷，天空呈现出一种纯净的蓝。在照片的右上角，隐约能看到一个模糊的黑点，那是金雕远去的背影。
纪羽看着照片，正准备调整参数再拍几张，目光却无意间扫过照片的左下角。
他的心猛地一跳。
在那里，靠近山梁边缘的地方，是戊雨名的身影。他正站在风中，望着金雕远去的方向，冲锋衣的围巾被风吹得微微扬起，露出了他线条清晰的下颌和一截白皙的脖颈。
阳光照在他的脖颈上，反射出淡淡的光泽，而在那片光泽中，有一个小小的、深色的点——那是一颗小痣，像一颗被遗忘在雪地里的煤渣，不显眼，却很独特。
纪羽不记得自己是有意还是无意将他拍进去的。或许是刚才起身时太过匆忙，或许是潜意识里就想留下点什么。他看着照片里的戊雨名，看着他被风吹起的围巾，看着他脖颈上的那颗小痣，心里突然涌起一种莫名的情绪，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悄悄发芽。
他下意识地用手指放大照片，将戊雨名的身影拉近。屏幕的分辨率有限，放大后画面有些模糊，但他依然能看清戊雨名专注的侧脸，看清他微微蹙起的眉头，看清那颗小小的痣。
心跳莫名地快了半拍，像是有只小鹿在胸腔里乱撞。纪羽的脸颊有些发烫，不知道是因为阳光的照射，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
他慌忙按下了关机键，屏幕瞬间暗了下去，将那张照片和照片里的人，都藏进了黑暗里。
“怎么了？”戊雨名注意到他的异样，转过头来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一丝疑惑。
“没……没什么。”纪羽有些慌乱地移开目光，将相机背在肩上，“风太大了，我们该走了。”
他的声音有些发紧，连他自己都能听出其中的不自然。
戊雨名看了他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点了点头。“嗯，走吧。翻过这道山梁，路就好走多了。”
两人重新上了车。越野车驶离山梁，朝着下坡的方向开去。
纪羽握着方向盘的手还有些微微的颤抖，不是因为害怕，也不是因为寒冷。他的脑海里反复浮现出照片里的画面，浮现出戊雨名脖颈上的那颗小痣，心跳始终无法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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