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带着金属特有硬度的打火机,猝不及防地落入纪羽的掌心。
那触感像一块刚从冻土里挖出的寒冰,瞬间冻得他指尖发麻!金属壳上残留着戊雨名掌心的微温,混合着机油、血污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阴冷气息。
而那四个深深镌刻的“安全第一”,每一个凹痕都清晰无比地硌着他的掌心肌肤,带着一种沉重得令人窒息的质感。仿佛他握着的不是一个小巧的打火机,而是一块刻着墓志铭的、冰冷的墓碑碎片。
纪羽的心被狠狠揪紧,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下意识地蜷起手指,将那冰冷的金属体紧紧包裹在掌心,仿佛想用自己的体温去焐热它,去温暖那段早已冰封的往事。
“我爸的……” 戊雨名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低沉嘶哑,抵在方向盘上的额头没有抬起,声音闷闷地传来,带着一种抽离了所有情绪的、死水般的平静,“……唯一留下的东西。”
“唯一留下的东西”……
这轻飘飘的六个字,却像六把冰冷的匕首,狠狠扎进纪羽的心脏!十年风雪,十年跋涉,十年孤身一人在这条埋葬了至亲的路上反复穿行……
支撑他的,竟只剩下这小小的、冰冷的、刻着血泪遗言的打火机!这份沉重的“唯一”,比任何丰碑都更令人心碎!
巨大的悲恸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纪羽。他紧紧攥着那枚冰冷的金属体,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仿佛要将它嵌入自己的血肉之中。掌心被刻字的凹痕硌得生疼,却远不及心头那万分之一。
就在这时,戊雨名抵在方向盘上的头颅,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山岳移动般的滞重感,微微侧了一下。
帽檐的阴影依旧遮蔽着他的大部分面容,只露出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角,和紧绷得如同刀锋般的下颌线。
“她……” 一个艰涩的音节从他喉咙深处挤了出来,带着浓重的、令人窒息的阻塞感,“……我妈……”
他停顿了,仿佛这个名字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难以跨越的障碍。喉结在围巾的包裹下,极其剧烈地、痛苦地滚动起来,如同在吞咽着滚烫的岩浆。
“在我爸走后……” 声音变得更加嘶哑、更加艰难,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被撕裂的伤口里硬生生抠出来的,“……第二年。”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吸气声短促而破碎,带着破风箱般的嘶鸣。
“改嫁了。”
三个字,轻飘飘地落下,却带着万钧的重量,砸在凝固的空气里,瞬间粉碎了所有虚假的平静。
“去了内地。”
他再次停顿,时间长得令人窒息。车厢内只剩下他粗重压抑的喘息声和窗外风雪亡魂般的哭嚎。
“那晚……” 他的声音陡然变得异常飘忽,带着一种梦呓般的、遥远的恍惚感,仿佛灵魂已经抽离了身体,回到了那个冰冷绝望的夜晚,“……雪很大。比今天……还大。”
纪羽的心猛地一沉。他仿佛看到了十年前那个同样风雪肆虐的夜晚,看到了那个刚刚失去父亲、又即将失去母亲的少年,独自站在无边的黑暗和寒冷里,被整个世界遗弃的绝望。
“我……” 戊雨名的声音颤抖起来,带着一种被压抑到极致的、深入骨髓的孤绝和……毁灭的冲动!“我揣着这个打火机……” 他艰难地喘息着,“……去了黑风口。”
“我找不到他……我找不到我爸……” 嘶哑的声音里充满了巨大的、无处宣泄的悲愤和绝望!抵在方向盘上的头颅剧烈地颤抖起来!“矿洞……被雪和石头埋得死死的……像一座巨大的坟!”
“我什么都做不了!” 他猛地抬起头,失控般地嘶吼出来!帽檐因为这个动作彻底歪斜,露出了他整张脸!
纪羽瞬间倒抽一口冷气。
那是一张怎样的脸啊。
额头上,白色的绷带已经被新鲜涌出的鲜血染红了近半,粘稠的血迹顺着眉弓、眼角蜿蜒而下,在苍白的、毫无血色的脸颊上留下数道惊心动魄的猩红溪流。
那片骇人的青紫色肿胀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狰狞,如同一个无法愈合的诅咒烙印!而那双眼睛!那双曾经锐利如鹰隼、沉静如寒潭的眼睛!此刻被彻底的血丝侵占。
瞳孔深处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毁灭性的赤红火焰!那火焰里翻腾着十八岁少年面对灭顶之灾时的不信、不甘、愤怒和深入骨髓的绝望。
像一头被逼到悬崖边缘、伤痕累累却依旧不肯低头的孤狼,正对着整个世界发出无声的、泣血的咆哮。
“我什么都做不了!” 他再次嘶吼,声音带着令人心碎的哭腔和毁灭一切的狂暴!“我只能……只能……”
他那只空着的、沾满血污的手,猛地抬了起来!那只手在空中剧烈地颤抖着,仿佛不受控制般,指向窗外混沌翻滚的雪幕!指向那风雪深处、埋葬了他父亲的黑风口方向。
“我把……我把家里所有他的照片……我爸的照片……” 他的声音陡然跌落,变得低沉而绝望,充满了浓重的自嘲和一种令人窒息的虚无感,“……全带去了矿洞口。”
“我……” 他那只颤抖的手,猛地攥成了拳头!指关节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瞬间刺破了皮肤,渗出细小的血珠。
他死死地盯着前方那片混沌的白色,眼神空洞得如同两口枯井,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黑暗和……毁灭的灰烬。
“我烧了。” 两个字,轻飘飘地落下,却像两座崩塌的雪山,带着埋葬一切的力量,沉沉地砸在纪羽的心上!
“一把火……全烧了。” 他的声音彻底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只剩下疲惫的余烬,在死寂中飘散,“火光……很亮……比矿洞里的灯……还亮……”
他停顿了,仿佛沉入了那片燃烧的记忆之火里。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嘴角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比哭还要难看、充满了无尽悲凉的、扭曲的弧度。
“烧光了……就干净了……” 他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几不可闻,像一片坠入深渊的羽毛,“……就什么都没有了……”
话音落下,整个车厢陷入一片死寂。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深重、都要彻底的死寂。仿佛连时间和空气都凝固了。
窗外,风雪似乎也在这巨大的悲怆面前暂时失语,只有密集的雪片依旧固执地、无声地扑打着挡风玻璃。
车窗玻璃的内侧,不知何时已悄然凝结了一层厚厚的、繁复而冰冷的霜花。
那些冰晶无声地蔓延、生长,在昏暗的车内灯光下,折射出迷离而破碎的光晕,像无数凝固的泪痕,也像两幅被冻结在冰层里的、支离破碎的面孔剪影。
纪羽怔怔地看着那两幅被冰霜封印的、模糊而悲伤的倒影。
巨大的心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的四肢百骸,冻得他浑身僵硬。他低头,看着自己掌心里那枚冰冷的、刻着“安全第一”的打火机。金属壳的寒意早已透过皮肉,直刺骨髓。
那四个被摩挲得发亮的字迹,此刻像四道滚烫的烙印,深深灼痛着他的掌心,更灼痛着他的灵魂。
他攥紧了那枚冰冷的金属体,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持续地泛着青白。然后,他猛地抬起头,眼中再没有犹豫,只剩下一种不顾一切的、近乎悲悯的决绝。
他倾身向前,动作带着一种近乎野蛮的温柔,一把抓住了戊雨名那只依旧紧握方向盘、青筋暴突、沾满血污的手腕。
入手处是冰冷的、坚硬的触感,皮肤下是狂乱奔流的血液和紧绷如铁的肌肉。
戊雨名的身体猛地一震。像被电流击中。
他倏然转过头,那双被血丝彻底侵占的、燃烧着绝望火焰的赤红眼眸,带着一种近乎凶戾的、被惊扰的狂躁,死死地盯住了纪羽!那眼神像受伤的野兽,充满了攻击性和不信任。
然而,纪羽没有退缩,没有畏惧。他的目光迎上那双狂暴绝望的眼睛,眼神清澈而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别动。” 纪羽的声音异常平静,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刺破了戊雨名眼中狂暴的迷雾。
在戊雨名惊愕、茫然、甚至带着一丝无措的目光注视下,纪羽另一只紧握着打火机的手,极其缓慢地、却又无比坚定地抬了起来。
他摊开手掌,掌心朝上。
那枚冰冷的、刻着“安全第一”的打火机,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在昏暗的光线下,金属壳和那四个被摩挲得发亮的字迹,折射出一点微弱却执拗的光。
然后,纪羽的手,带着那枚冰冷的遗物,极其缓慢地、郑重地按向了戊雨名的胸膛——那个最靠近心脏的位置,那个它原本被珍藏的、被体温焐得微温的口袋上方。
冰冷的金属外壳,带着戈壁的寒气和纪羽掌心的微温,猝不及防地贴上戊雨名被厚实冲锋衣包裹的左胸!
那刺骨的寒意,瞬间穿透了层层衣料,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狠狠扎进了皮肤!更扎进了那早已伤痕累累、冰冷僵硬的心脏深处。
戊雨名的身体剧烈地一颤!瞳孔骤然收缩!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带着巨大力量的触碰彻底击穿了所有防备。
他眼中的狂暴和凶戾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只剩下巨大的、无法理解的震惊和一种被灵魂深处最柔软处被触碰的剧烈震颤。
纪羽的手掌,隔着冰冷的金属打火机,稳稳地、用力地按在他的心口。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胸膛下那颗心脏,在最初的停滞之后,猛地开始了疯狂而紊乱的搏动。
如同困兽在牢笼中绝望的冲撞。
纪羽抬起头,目光穿透帽檐的阴影,直直地望进戊雨名那双被震惊和茫然占据的、赤红的眼眸深处。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抚平一切的力量,清晰地响起在死寂的车厢里:
“挺好的……”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和不容置疑的坚定,“……像他在陪着你。”
话音落下,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戊雨名死水般的心湖里,激起了滔天巨浪。
“像他在陪着你……”
这轻飘飘的七个字,却像七道温暖的、带着神启般光芒的闪电,瞬间撕裂了戊雨名心中积压了十年、厚重如山的黑暗冰雪!像一束阳光,猝不及防地照进了那幽暗冰冷、从未有人踏足的角落。
戊雨名那双被血丝侵占、充满了震惊和茫然的赤红眼眸,瞳孔深处那毁灭性的火焰,如同遇到了克星般,骤然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无法置信的震动!
一种被最深的痛楚和最隐秘的渴望同时击中的、灵魂出窍般的茫然。
他死死地盯着纪羽,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这个人。看着他那双清澈而坚定的眼睛里,倒映着自己此刻狼狈不堪、血迹斑斑的面容,也倒映着一种他从未奢望过的、纯粹而温暖的……理解与守护。
胸腔里那颗疯狂冲撞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温柔却无比有力的手轻轻按住,那狂暴的搏动竟奇异地、一点一点地平复下来。
然而,随之而来的,却是一种更加汹涌、更加无法控制的酸涩洪流!那洪流瞬间冲垮了所有用愤怒、麻木和绝望筑起的堤坝。
“呜……”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幼兽悲鸣般的哽咽,猝不及防地从他紧咬的齿缝里硬挤了出来!那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承受的剧痛。
下一秒。
在纪羽震惊的目光中。
戊雨名那只空着的、一直紧握成拳、指甲深陷掌心的左手,猛地抬了起来。
不是攻击,不是抗拒!而是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失控般的急切,狠狠按向了自己身侧的车窗升降按钮。
“咔哒!”
一声清脆的机械声响!
副驾驶位置的车窗,在纪羽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猛地撕开了一道巨大的缺口!
“呼——!!!”
狂暴的风雪瞬间找到了宣泄的通道!如同千万头被激怒的白色凶兽,裹挟着刺骨的寒意、尖锐的冰晶和震耳欲聋的咆哮,疯狂地灌入温暖的车厢。
冰冷的、如同刀片般的狂风,带着密集的雪粒,狠狠抽打在纪羽的脸上、身上!瞬间将他额前的头发吹得狂乱飞舞!刺骨的寒意让他猛地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
就在这风雪狂涌入的瞬间。
就在纪羽被狂风吹得微微侧头、眯起眼睛的刹那。
他的眼角的余光,极其清晰地捕捉到了——
驾驶座上,那个被帽檐和围巾包裹的、一直倔强地低垂着的侧脸。
在那条深灰色羊毛围巾的边缘,在那被风雪瞬间扑打得冰冷刺骨的、紧绷得如同刀锋般的下颌线上。
一滴饱满的、滚烫的液体。
正挣脱了所有枷锁,挣脱了十年冰雪的封冻。
如同熔化的岩浆,带着足以灼穿一切寒冷和绝望的温度。
极其清晰、极其缓慢地……
滚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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