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替了别人!” 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压抑到极致的、近乎咆哮的嘶吼。那嘶吼里充满了无法宣泄的愤怒、不解和深入骨髓的悲恸。瞬间打破了车厢内死水般的寂静。
方向盘在他掌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呻吟。
“就因为……那个爆破工……家里刚生了娃。”他的声音又骤然跌落,变得低沉而绝望,充满了浓重的自嘲和无力感,“他说……他有经验……他……不怕……”
“不怕”两个字,轻飘飘地落下,却带着万钧的重量,砸在凝固的空气里,瞬间粉碎了所有虚假的坚强。帽檐的阴影下,那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角,再也无法维持那悲怆的弧度,猛地向下撇去,剧烈地颤抖起来。
下颌线绷紧如刀锋,那道未干的湿痕旁边,又一道微光悄然滑落,迅速被围巾吞噬。
巨大的愤怒和尖锐的心疼如同两股对冲的激流,在纪羽胸腔里疯狂冲撞。他攥紧的拳头指节发白,指甲几乎要嵌进骨头里。
替班。仅仅因为一个新生命的诞生,一个父亲就将自己推向了死亡的深渊。这份沉重的、带着自我牺牲意味的“担当”,此刻却像最锋利的刀子,反复切割着生者的心。
戊雨名似乎被这巨大的情绪冲击得有些脱力,他猛地将头向后仰去,重重地靠在冰冷的头枕上。帽檐因为这个动作微微抬起了一线,露出了被白色绷带和网状头套包裹的、紧蹙的眉弓上方的一小块区域。
那里,原本被帽檐阴影遮蔽的青紫色肿胀,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触目惊心,如同一个无法愈合的烙印。
他大口地、贪婪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胸腔剧烈的起伏,仿佛刚从深水中挣扎出来。嘶哑的喘息声在死寂的车厢里回荡,混合着引擎的轰鸣和窗外亡魂般的风雪哭嚎。
短暂的喘息之后,他的声音再次响起,变得更加低沉、更加沙哑,仿佛被刚才的爆发耗尽了所有力气,只剩下疲惫的余烬:
“塌方……发生在凌晨。” 叙述重新变得平板,却比之前更加冰冷,带着一种抽离灵魂般的麻木,“连预警……都没有。轰隆一声……就全埋了。”
“全埋了……”
三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三块万载玄冰,瞬间冻结了纪羽全身的血液。
他仿佛听到了那来自地底深处的、沉闷而绝望的巨响。看到了瞬间倾泻而下的、埋葬了所有希望和生命的亿万方岩石与冰雪。黑暗、窒息、冰冷……死亡的触感如此清晰,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消息传回镇上……已经是三天后。” 戊雨名的声音像在梦呓,带着一种遥远的、不真实的飘忽感,“雪崩阻断了路……救援队进不去……也出不来……”
他停顿了更长的时间,仿佛沉入了那段绝望记忆的最深处。帽檐的阴影完全遮蔽了他的脸,只有喉结在围巾下持续地、痛苦地滚动着。
紧握方向盘的手,指关节处的青白似乎褪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失血般的、冰冷的灰败颜色。
“他们说……里面的人……不可能活着了。” 这句话,他几乎是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从齿缝里挤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刻骨的恨意!“连车带人……埋得死死的……雪化了……只找到个被砸烂的相机……”
“相机”。
这个字眼,像一道无声的闪电,狠狠劈中了纪羽。
他猛地一震,瞳孔骤然收缩。记忆的碎片瞬间被点亮。冰沟服务区初遇时,戊雨名看着他的相机包,那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眼神;后来在黑风口区域,他讲述十年前失踪队伍时那句冰冷的“雪化了只找到个相机”;还有在检查站发现旧报纸时,他看到“相机”相关报道时那瞬间揉碎报纸的决绝。
原来……原来那台在黑风口矿难中唯一被找到的、被砸烂的相机,竟成了他父亲留在这世上的、最后的、也是最残酷的遗物。
一个记录光影的工具,最终却成了死亡和绝望的冰冷见证!这残酷的巧合,像命运最恶毒的嘲弄,狠狠鞭笞着生者的灵魂。
巨大的震撼和无法言喻的心痛让纪羽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他下意识地伸出手,紧紧抓住了自己放在腿上的相机包。那冰冷的、坚硬的触感,此刻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指尖发麻。
仿佛他抓着的不是心爱的工具,而是那台在矿难废墟中被砸烂的、沾满血污的遗物。
“我不信。” 戊雨名的声音陡然拔高,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沉默,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从绝望深渊里迸发出的嘶吼。
那嘶吼瞬间冲垮了刚才刻意维持的平板和麻木,充满了狂暴的、不认命的力量。他猛地挺直了脊背,帽檐下的阴影剧烈地晃动了一下,仿佛要挣脱什么无形的束缚。
“他才四十岁!他力气比牛还大!他能在矿洞里闭着眼走三个来回!” 一连串急促的、带着哭腔的嘶喊,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喷薄而出。
每一个字都带着滚烫的温度和巨大的力量,撞击着车厢的四壁!“他答应过……等我十八岁生日……带我去爬慕士塔格峰!他不能……他不可能就这么……”
嘶吼声戛然而止。
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扼住了喉咙。
戊雨名高大的身躯剧烈地一颤!像是被自己爆发出的巨大悲恸反噬,又像是被汹涌而来的记忆彻底击垮。他猛地弓起背,额头重重地、失控地抵在了冰冷的方向盘上。
“咚!”
一声沉闷的撞击声,在死寂的车厢里如同惊雷般炸响。
纪羽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惊恐地看到,戊雨名抵在方向盘上的额头位置,那顶深色的遮阳帽帽檐边缘,迅速晕开了一小片刺眼的、新鲜的深红色。
是伤口。一定是刚才剧烈的动作牵动了额上的伤口,或者……是新的撞击。
“雨名!” 纪羽失声惊叫,再也顾不得什么,猛地扑过去!他颤抖的手伸向戊雨名的肩膀,想要将他拉开!
然而,就在他的手指即将触碰到对方的瞬间——
戊雨名猛地抬起头。
帽檐因为他剧烈的动作而歪斜,露出了更多的额头。
白色的绷带已经被新鲜涌出的血液染红了一小块,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狰狞。绷带边缘,那片骇人的青紫色肿胀似乎更加明显。但比伤口更刺目的,是他此刻的眼神。
那不再是沉静如渊,不再是冰冷麻木,不再是刻意压抑的疲惫。
那是一双被血丝彻底侵占的眼睛!瞳孔深处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赤红火焰!那火焰里翻腾着十八岁少年面对灭顶之灾时的不信、不甘、愤怒和深入骨髓的绝望。
像一头被逼到悬崖边缘、伤痕累累却依旧不肯低头的孤狼!那眼神如此锐利,如此狂暴,带着一种毁灭一切的、不顾一切的气势,瞬间刺穿了纪羽的灵魂。
他死死地盯着前方翻滚的雪幕,仿佛那混沌的白色后面,就是十年前那个吞噬了他父亲的、黑暗冰冷的矿洞入口。
紧握方向盘的手,指甲已经深深陷入了皮革深处,指关节因为极致的用力而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惨白!手背上那道新鲜的划痕,在剧烈的情绪波动下,似乎又有细微的血珠渗了出来。
“我……” 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被撕裂的声带里硬挤出来的,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一种令人心胆俱裂的决绝!,。
“我闯进去了。”
“我闯进去了!”
那声嘶哑决绝的嘶吼,如同濒死野兽的最后咆哮,裹挟着十年未散的硝烟和血腥气,狠狠砸在凝固的空气里!余音未散,戊雨名高大的身躯猛地向前一倾,额头再次重重抵在冰冷的方向盘上。
“咚!”
又是一声沉闷的撞击。比刚才更加沉重。更加失控。
“雨名!” 纪羽肝胆俱裂,再也顾不得任何顾忌,猛地扑过去!他颤抖的双手死死抓住戊雨名剧烈起伏的、被冲锋衣包裹的肩头!
入手处是湿冷的布料下,肌肉如同钢铁般绷紧、痉挛的坚硬触感!那力量大得惊人,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狂暴,几乎要将纪羽甩开!
“别这样!别撞了!” 纪羽的声音带着哭腔,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按住他,指尖因为用力而深深陷进厚实的衣料里。
他清晰地看到,刚才那一撞,歪斜的帽檐下,包裹额头的白色绷带上,那抹刺目的、新鲜的深红色晕染得更大了!鲜血正顺着绷带的边缘,极其缓慢地、粘稠地渗出,沿着他染血的眉弓,蜿蜒而下。
戊雨名没有挣扎,也没有回应。
他只是保持着那个弓身抵住方向盘的姿势,宽阔的背脊在纪羽手下剧烈地起伏、颤抖,如同被狂风肆虐的山峦。
粗重、破碎的喘息声从他紧贴方向盘的口鼻间挤压出来,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深入骨髓的绝望,在死寂的车厢里如同破风箱般嘶鸣。
每一次吸气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每一次呼气都带着无法抑制的、痛苦的震颤。
浓烈的血腥味混合着汗水、皮革和窗外渗入的冰雪寒气,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气息,瞬间弥漫开来。纪羽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
他死死按着戊雨名颤抖的肩膀,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浮木,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秒,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戊雨名那狂暴的喘息终于稍稍平复了一丝,剧烈起伏的背脊也渐渐停止了那种毁灭性的震颤。
但他依旧没有抬头,额头死死抵着冰冷的方向盘,像一尊被彻底抽空了灵魂的石像。
他那只紧握着方向盘的右手,指关节依旧呈现出濒临破碎的惨白,指甲深深陷在皮革深处。
然而,就在纪羽以为他会永远这样沉默下去时,那只染着血污和泥雪的手,却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僵硬的动作,松开了方向盘。
那只手,仿佛脱离了主人的意志,带着一种奇异的、梦游般的执拗,摸索着探向自己身上那件沾满血污和尘土的深色冲锋衣——探向左胸内侧,那个最靠近心脏的隐蔽口袋。
纪羽的心猛地一紧,屏住了呼吸,目光死死追随着那只手颤抖的轨迹。
指尖在厚实的、带着冰碴的衣料上摸索、探寻,动作笨拙而滞涩,仿佛在寻找一件失落已久、却又铭刻于心的信物。终于,指尖勾住了口袋内侧一个坚硬的、带着金属冰冷轮廓的物体。
戊雨名的手,连带着那件沉重的外套,都因为这一个微小的动作而再次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像是用尽了残存的最后一丝力气,才终于将那件东西,从那个最贴近心脏的、被体温焐得微温的口袋里,极其艰难地掏了出来。
动作缓慢得如同慢放的镜头,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仪式感。
那是一个……打火机。
一个极其普通的、甚至可以说是廉价的塑料外壳一次性打火机。
红色的塑料外壳早已在岁月的摩挲下变得黯淡无光,边角处布满了磕碰留下的细微划痕和凹陷,塑料表面被油污和汗渍浸染得失去了原有的色泽,透出一种饱经沧桑的陈旧感。
纪羽的瞳孔骤然收缩!打火机?一个如此普通、如此不起眼的小东西,却被如此珍重地藏在最贴近心脏的位置?为什么?
就在纪羽满心疑惑的瞬间,戊雨名那只布满厚茧、沾着血污和油渍的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令人心头发颤的郑重,将打火机翻了过来。
冰冷的金属摩擦声在死寂中响起。
打火机的另一面,是金属的底壳。
而当纪羽的目光触及那金属底壳的瞬间,他的呼吸骤然停止!
金属底壳同样被摩挲得光滑锃亮,仿佛被主人无数次地抚摸、盘弄。在那光滑的金属表面,清晰地、深深地镌刻着四个字——
“安全第一”。
那四个字,刻痕很深,笔画方正而刚劲,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属于上一代人的质朴与坚定。然而,每一个笔画的边缘,都已被经年累月的手指摩挲得圆润、模糊,失去了最初刻下的锋利棱角。
刻痕的凹槽里,沉积着难以清除的黑色油泥和污垢,仿佛浸透了岁月的尘埃和无法言说的沧桑。
这四个字,如同四道无声的闪电,狠狠劈中了纪羽。瞬间照亮了所有迷雾。
废弃矿洞里,他看着洞壁刻痕时那死水般的眼神(“这队人后来没走出去,雪埋了。”);在检查站发现旧报纸,看到“失踪人员名单”上那个熟悉名字时,他一把揉碎报纸扔进火里的决绝(“早该烧了。”)。
还有刚才,在那充斥着血腥的冰沟旁,他对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男孩发出的、浸透了血泪的警告(“矿洞那边有松动的石头。”)……
一切的源头,一切的沉重,一切的执念……
都凝聚在这小小的、刻着“安全第一”的打火机上!这是矿工的护身符!是父亲对儿子、对工友、更是对自己生命的最后嘱托!可最终,这沉甸甸的嘱托,却成了最残酷的讽刺!
成了儿子手中仅存的、沾满血泪的遗物!
巨大的震撼和尖锐的心疼让纪羽浑身冰凉,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尖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想要触碰那冰冷的金属壳,触碰那四个被摩挲得发亮的字迹。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及的刹那——
戊雨名那只紧握着打火机的手,却猛地向后一缩!像是被无形的火焰烫到!
随即,他如同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极其粗暴地、几乎是带着一种自毁般的决绝,将那个冰冷的、刻着父亲遗言的打火机,狠狠塞进了纪羽悬在半空、微微颤抖的手里!
“拿着!” 嘶哑的声音从方向盘下方闷闷地传来,带着一种被碾碎般的疲惫和不容置疑的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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