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依旧在旷野上不知疲倦地咆哮、撕扯,卷起千堆雪浪,将天地搅成一片混沌的灰白漩涡。
越野车如同汪洋中一艘伤痕累累的孤舟,在厚厚的积雪和冰壳覆盖的“路”上,艰难地、执着地向前犁行。引擎发出低沉压抑的嘶吼,如同受伤野兽的呜咽,每一次喘息都带着沉重的负担。
每一次颠簸,车身都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左前翼子板上那个巨大的、狰狞的凹陷,在摇晃中如同沉默的伤口,无声诉说着不久前的惊魂。
车厢内,空气沉滞得如同凝固的铅块。
自相机屏幕上那张沉睡侧影被无声地“恢复”并坦然地展示之后,一种微妙而滚烫的暖流便悄然取代了之前的紧张与凝滞。它无声地流淌在两人之间,驱散了血腥味的阴霾,融化了心头的冰霜。
纪羽依旧将相机握在手中,屏幕停留在那张矿洞火光的照片上,柔和的光线映着他微微泛红的脸颊。
他没有再看向戊雨名,只是目光平静地落在前方翻滚的雪幕上,嘴角那抹带着暖意的弧度尚未完全消散。
指尖偶尔无意识地摩挲着相机冰冷的金属外壳,感受着那下方残留的、属于另一个人的、带着一丝慌乱和悸动的余温。
戊雨名也沉默着。帽檐依旧低低压着,遮住了额上染血的绷带和那片骇人的青紫肿胀,只留下线条冷硬却似乎柔和了那么一丝丝弧度的下颌线。
他紧握方向盘的手,指关节处的青白似乎褪去了一些,不再呈现出濒临破碎的惨白。
刚才那被撞破秘密的巨大窘迫和慌乱,仿佛被那无声流淌的暖意悄然抚平,沉淀为一种更深沉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别扭的平静。
只是,当车身偶尔剧烈颠簸,他的身体会极其轻微地、下意识地向纪羽这边倾斜半分,仿佛形成一道无形的屏障。他的呼吸平稳而深长,胸膛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令人心安的沉稳节奏。
这短暂的、带着奇异暖意的宁静,被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刺耳的“嗤——”声猝然打破!
那声音很细,很微弱,像高压锅泄气的尾音,又像是什么脆弱的东西被强行撕裂了一道细小的口子。它突兀地、执拗地钻进引擎的轰鸣和风雪的呼啸声中,带着一种不祥的预兆。
纪羽和戊雨名几乎同时动作一顿!
纪羽下意识地抬起头,目光带着一丝被打扰的茫然和警觉,迅速扫视着车厢内部。
戊雨名握着方向盘的手猛地收紧了一瞬,锐利的目光如同鹰隼般扫过仪表盘,最后猛地定格在副驾驶前方的引擎盖位置!那目光仿佛能穿透厚厚的钢板!
“嗤…嗤嗤……”
那细小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漏气声,非但没有停止,反而变得更加清晰、更加急促!声音的来源,似乎就在引擎舱靠近挡风玻璃下方的某个位置!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纪羽的脊椎骨窜起!水箱?暖风水管?他虽然不是机械专家,但长期独自旅行,对车辆的基本状况异常敏感!这种声音,通常意味着——液体泄漏!
戊雨名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那刚刚柔和了一丝的下颌线骤然绷紧如刀锋!
布满血丝的眼中,疲惫瞬间被冰冷的锐利和一种“果然如此”的沉重所取代!
他猛地将方向盘向右一打,车身在厚厚的积雪中笨拙地甩动了一下,最终斜斜地停在了相对避风的一处雪坡背风面。积雪被车轮挤压得向两侧翻卷。
引擎并未熄火,低沉的轰鸣依旧在车厢内回荡,但此刻听起来更像是痛苦的喘息。
“待在车里!” 戊雨名的声音嘶哑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一丝压抑的烦躁。
他动作极其迅速,甚至带着一种被接连不断的麻烦催逼出的粗暴,一把解开自己身上的安全带,金属扣撞击的声音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他推开车门,一股裹挟着雪粒和刺骨寒意的狂风瞬间倒灌而入,吹得纪羽一个激灵!戊雨名高大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车门外,反手重重地将车门甩上!
“砰!”
沉闷的关门声隔绝了大部分风雪,但那刺骨的寒意和巨大的不安,却如同跗骨之蛆,瞬间攫住了纪羽的心脏。他下意识地抱紧了自己的相机,仿佛那是唯一的依靠。
目光透过布满雪沫的车窗,焦急地追随着那个深色的、在风雪中显得有些模糊的身影。
戊雨名顶着狂风,深一脚浅一脚地绕到车头前方。风雪如同无数冰冷的鞭子抽打在他身上,深色的冲锋衣瞬间被雪片覆盖。他弯下腰,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急切,一把掀开了沉重的引擎盖!
“哐当!”
金属撞击声在风雪中显得格外冷硬。
一股浓烈的、带着刺鼻甜腥味的水蒸气混合着防冻液特有的化学气味,如同被释放的囚徒,瞬间从引擎舱里汹涌地喷薄而出!
在零下二三十度的酷寒中,这股滚烫的蒸汽遇到冰冷的空气,瞬间凝结成一大片浓稠粘腻的白雾,将戊雨名的身影笼罩其中,模糊不清!
“操!” 一声压抑的、带着浓重血腥味的咒骂,穿透了风雪和蒸汽的阻隔,清晰地传进了车厢!
纪羽的心猛地一沉!不好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再也坐不住了!一把推开车门!
“呼——!”
刺骨的寒风夹杂着密集的雪粒,如同冰刀般狠狠刮在脸上!纪羽被吹得一个趔趄,几乎站立不稳!他眯起眼睛,顶着令人窒息的狂风和冰冷的雪粒,踉跄着冲到车头前。
浓稠的白雾正在寒风中迅速消散、凝结。视线变得清晰。
只见戊雨名正半跪在厚厚的积雪里,身体前倾,几乎将上半身都探进了引擎舱深处。
他的一只手臂伸在复杂的管线之中,手掌死死地捂在引擎舱侧壁靠近防火墙的位置!从他的指缝间,一股淡绿色的、带着刺鼻气味的液体(防冻液),正如同绝望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汩汩地向外涌出!
液体遇到冰冷的金属和空气,迅速凝结成粘稠的、胶状的绿色冰晶,覆盖了他的手套和下方冰冷的钢铁。
引擎舱内部一片狼藉!靠近驾驶舱防火墙的位置,一根拇指粗细的橡胶水管,赫然从中段撕裂开一道足有两寸长的、狰狞的豁口!裂口边缘的橡胶翻卷着,如同被野兽撕裂的皮肉!
淡绿色的防冻液正从那道豁口中源源不断地喷射出来!
滚烫的液体接触到下方冰冷的发动机缸体和金属支架,发出“滋滋”的、令人牙酸的声响,升腾起更多的、带着刺鼻气味的水蒸气!
裂口附近的金属部件和管线表面,已经覆盖上了一层厚厚的、粘稠的绿色冰壳,如同丑陋的苔藓!
“裂了!” 戊雨名猛地抬起头,帽檐下的脸上沾满了凝结的水汽和绿色的防冻液冰晶,混合着额角绷带上渗出的暗红色血迹,显得狼狈不堪,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暴怒和沉重,“主水箱的回水管!冻裂的!”
他的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被冻僵的喉咙里硬挤出来,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一种“屋漏偏逢连夜雨”的、被命运反复捉弄的戾气!
纪羽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主水箱的回水管!这意味着整个发动机冷却循环系统彻底瘫痪!
不仅暖气会迅速消失,更致命的是,发动机在低温下长时间运行会严重过热,最终导致拉缸甚至报废!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风雪绝境,这无异于宣判了死刑!
“能……能修吗?” 纪羽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被狂风吹得支离破碎。他抱着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目光死死盯着戊雨名捂在裂口上的、沾满绿色粘液的手。
戊雨名没有回答。他猛地收回手,不顾那粘稠冰冷的防冻液冰晶,动作粗暴地在引擎舱里翻找起来。他拽过一条被油污浸透的旧毛巾,试图塞住那个狰狞的裂口。
然而,滚烫的防冻液瞬间浸透了毛巾,巨大的压力根本不是一条破毛巾能堵住的!绿色的液体依旧顽固地从毛巾边缘和缝隙中渗出、流淌、凝结!
他又试图用金属卡箍勒紧裂口两端,但橡胶水管早已被低温冻得硬脆,稍微用力,裂口边缘就发出细微的“咔咔”声,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崩碎!
他尝试用随车携带的强力胶带缠绕,但在极寒和液体浸泡下,胶带根本毫无粘性,如同废纸般滑落!
“操!操!操!” 一连串压抑的、带着巨大挫败感和愤怒的咒骂,从戊雨名紧咬的齿缝间迸发出来!
他猛地一拳砸在引擎舱冰冷的金属支架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手上的旧伤口瞬间崩裂,新鲜的血液混合着绿色的防冻液,在冰冷的金属上晕开一小片刺目的红绿交织!
绝望的气息,如同眼前这粘稠冰冷的绿色冰晶,在引擎舱里无声地蔓延、凝结。
戊雨名猛地直起身,大口喘着粗气,白色的雾气在他面前狂乱地翻涌。
他帽檐下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道无法堵住的裂口,布满血丝的瞳孔深处,翻涌着冰冷的怒意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孤狼般的凶狠。他不再徒劳地尝试,而是动作极其迅速地、带着一种近乎自暴自弃的粗暴,一把掀开了副驾驶前方的储物箱盖板!
里面杂物不多。他粗暴地将几件工具和几包压缩饼干拨开,手指精准地探向最里面——一个深绿色的、容量约五升的军用水壶!那是他作为户外领队的习惯,永远备着最后的应急水。
水壶入手沉重。
戊雨名拧开壶盖,里面是满满一壶清澈的饮用水。他看也没看,直接将水壶口对准了主水箱的加水口!
“哗啦啦……”
清冽的水流声在死寂的风雪中显得格外刺耳。宝贵的饮用水,如同生命的血液,被毫不犹豫地灌入那如同无底洞般的水箱之中!
水流迅速填满了水箱的干涸空间,但更多的水,却顺着那无法堵住的裂口,混着淡绿色的防冻液,源源不断地流淌出来,滴落在冰冷的雪地上,瞬间凝结成浑浊的冰!
纪羽的心在滴血!他看着那清澈的水被白白浪费,看着戊雨名那沾满血污和绿色粘液、动作却异常坚定而粗暴的手,巨大的无力感和心疼瞬间攫住了他!那是最后的储备水啊!
“别倒了!” 纪羽的声音带着哭腔,猛地扑过去想要阻止,“那是喝的水!”
“闭嘴!” 戊雨名头也没抬,嘶哑的声音如同冰锥,瞬间冻结了纪羽的动作!他粗暴地甩开纪羽伸过来的手,力道之大让纪羽踉跄着后退了一步!
戊雨名的目光死死盯着加水口和水管裂口,眼神里是近乎偏执的疯狂,“不灌进去,发动机撑不过半小时!你想冻死在这里还是想车废在这里等死?!”
冰冷的话语如同重锤,狠狠砸在纪羽的心上!他看着那宝贵的清水如同泪水般流淌、冻结,看着戊雨名眼中那不顾一切的疯狂,所有的劝阻都堵在了喉咙里,只剩下巨大的悲凉和无力感。
五升水很快见了底。
戊雨名重重地盖上水箱盖,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他看也不看那依旧在缓慢渗漏的裂口,动作极其迅速地检查了一下引擎舱内其他可能冻结的管线,然后“哐当”一声,用力将沉重的引擎盖砸了下来!
巨大的声响在风雪中回荡。
他转过身,帽檐下沾着冰晶和绿色粘液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冰冷的麻木和深入骨髓的疲惫。他看也没看僵立在风雪中的纪羽,径直拉开驾驶座的车门钻了进去,反手重重关上车门。
纪羽被巨大的关门声惊醒,失魂落魄地跟着回到副驾驶。
刺骨的寒意早已浸透了他的冲锋衣,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他拉上车门,隔绝了大部分风雪,但车厢内的温度似乎比刚才更低了许多。
暖气出风口吹出的风,已经变得冰凉刺骨!
显然是冷却液大量流失,暖风系统彻底失效了。
戊雨名重新发动了车子。引擎的嘶吼声听起来更加干涩、无力,带着一种病态的喘息。他挂上档位,越野车在厚厚的积雪中发出沉闷的挣扎声,艰难地重新起步。
“还剩多少水?” 戊雨名的声音嘶哑地响起,打破了车厢内令人窒息的沉默。他没有看纪羽,目光死死地盯着前方混沌的雪幕,仿佛要将那白色地狱看穿。
纪羽猛地回过神,慌忙看向脚下那个墨绿色的军用水壶。壶口敞开着,里面空空如也!只有壶壁上残留着几滴晶莹的水珠,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微弱的光。
“没……没了……” 纪羽的声音干涩发颤,带着巨大的恐慌,“刚才……全倒进去了……”
戊雨名的身体似乎极其轻微地震了一下。紧握方向盘的手,指关节处刚刚褪去一点的青白瞬间再次变得惨白!他没有说话,只是帽檐阴影下,那紧抿的唇线绷紧到了极致,几乎成了一条毫无血色的直线。
下颌线如同刀锋般绷紧,喉结在围巾的包裹下,极其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仿佛在吞咽着满口滚烫的砂砾。
沉默。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沉重、都要绝望的沉默。
只有引擎发出更加干涩、更加无力的嘶吼,如同垂死野兽最后的挣扎。
暖气出风口吹出的风,冰冷刺骨,像无数细小的冰针,扎在裸露的皮肤上。车厢内的温度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急剧下降!
车窗内侧,以惊人的速度凝结起一层厚厚的、繁复而冰冷的白色霜花,迅速蔓延,将本就昏暗的光线进一步隔绝。车内车外,仿佛正同步滑向一个冰封的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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