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纪羽的声音，他打电话的动作猛地一顿。
握着手机的手似乎无意识地收紧了一下。他没有立刻回头，帽檐依旧低垂着，只能看到紧抿的唇线和绷紧的下颌线。他似乎深吸了一口气，才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平静，侧过头来。
帽檐的阴影依旧浓重，但纪羽终于能清晰地看到他的眼睛了。
那双眼睛……布满了通宵未眠的猩红血丝，如同蛛网般密布在眼白上，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疲惫。额头上包裹的白色绷带，靠近眉骨的位置，那大片暗红色的血迹和刺目的新鲜猩红依旧触目惊心，粘稠的血迹顺着眉弓干涸成暗褐色的痕迹。
那片骇人的青紫色肿胀在昏暗光线下如同一个不祥的烙印。
然而，比这些外伤更让纪羽心惊的，是戊雨名此刻的眼神。
那眼神……极其复杂。
疲惫如同厚重的底色，沉甸甸地覆盖其上。但在这疲惫之下，却涌动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慌乱？像是做错了事被抓到的小孩，带着一种极力想要掩饰却欲盖弥彰的窘迫。
这丝慌乱与他惯有的冷硬和沉默形成了巨大的反差，让纪羽的心跳再次加速。
然而，在这慌乱和疲惫交织的深处，在那布满血丝的瞳孔最底层，纪羽似乎还捕捉到了一闪而逝的、如同幽暗矿洞深处摇曳火苗般的……某种滚烫而隐秘的东西？
那东西极其微弱，转瞬即逝，快得让人无法捕捉，却像一根烧红的针，猝不及防地刺了纪羽的心尖一下！
“队里。” 戊雨名生硬地吐出两个字，声音依旧嘶哑低沉，带着强行维持的平静。他迅速移开了目光，重新看向前方的风雪，仿佛多看一眼都会泄露内心的秘密。
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关节再次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
电话已经挂断，车厢内重新陷入沉默。但气氛却与之前完全不同了。
一种无形的、带着窥探秘密和被抓包后的微妙张力，如同看不见的丝线，在两人之间悄然弥漫开来。
刚才那亮起的相机屏幕，那声细微的吸气，那喉结的滚动，还有此刻戊雨名眼中那极力掩饰的慌乱和那一闪而逝的滚烫……所有的细节都像被放大了无数倍，沉甸甸地压在纪羽的心头。
巨大的好奇心如同藤蔓般疯狂滋长，几乎要冲破胸膛！他必须确认！必须知道他看到了什么！
纪羽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自然，带着刚睡醒的慵懒和一点点抱怨：“吵死了……几点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极其自然地伸手，目标明确地探向扶手箱——那里面，躺着他的相机。
他的指尖触碰到扶手箱盖板冰冷的塑料边缘，正要用力掀开——
“咳！”
一声短促、带着警告意味的咳嗽声，如同冰冷的石子，瞬间砸破了车厢内微妙的沉默。
纪羽的动作猛地僵住！指尖悬在盖板上方，微微颤抖。他猛地抬头，看向驾驶座。
戊雨名依旧直视着前方，帽檐低垂，侧脸的线条绷紧如刀削的岩石。但他那只空闲的左手，不知何时已经从方向盘上移开，正极其随意地、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按在了扶手箱的盖板上。
刚好压住了纪羽想要掀开盖板的手指。
那带着厚茧、沾着半干血污的掌心，带着冰冷的触感和沉甸甸的重量，死死地压住了纪羽的指尖！也压住了他想要探寻真相的冲动。
“别动。” 戊雨名的声音嘶哑地响起，比刚才更加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甚至夹杂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紧张？“坐稳，前面路况差。”
话音未落，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车身猛地一阵剧烈的颠簸！轮胎似乎碾过了一个深坑，整个车厢都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和令人牙酸的摇晃。
纪羽的身体被惯性猛地甩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抓紧了座椅边缘，按在扶手箱上的手也被迫收了回来。
他惊魂未定地看向戊雨名，对方依旧稳稳地握着方向盘，目光锐利地盯着前方，仿佛刚才那阻止他开箱的动作只是无意识的巧合。
但纪羽知道，那不是巧合。
那声咳嗽，那只压下来的手，那生硬的命令……都在无声地宣告着一个事实：他看到了。他一定看到了什么。而且，他不想让他知道。
一股巨大的失落和更加汹涌的好奇心在纪羽胸腔里冲撞。他悻悻地收回手，身体靠回椅背，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瞟向那个被牢牢“守护”着的扶手箱。
那里面，他的相机像一个沉默的、掌握着巨大秘密的潘多拉魔盒。
车子在颠簸中继续前行。车厢内的气氛变得更加微妙和凝滞。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戊雨名专注地开车，帽檐压得极低，只留下一个紧绷而沉默的侧影。纪羽则望着窗外混沌翻滚的雪幕，心思却全在扶手箱里那个冰冷的金属盒子上。
不知过了多久，车身终于驶过了一段颠簸路段，重新变得平稳。
纪羽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不再试图去碰扶手箱，而是极其自然地、仿佛只是随手整理东西一般，伸手拿起了放在自己腿上的相机包。
那墨绿色的尼龙包，在刚才的颠簸和拥抱中显得有些歪斜。
他拉开相机包的主拉链，动作看似随意，心跳却如同擂鼓。他摸索着，手指精准地探入包内专门放置相机的位置。
指尖触碰到熟悉的、冰冷的金属机身和橡胶蒙皮。他小心翼翼地将相机从包里拿了出来。
黑色的单反相机，沉甸甸地躺在他的掌心。冰冷的金属外壳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幽微的光泽。
纪羽没有立刻开机。他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相机冰冷的机身，指腹感受着快门按钮的凸起和模式转盘的纹路。
他的目光看似落在相机上，眼角的余光却如同最敏锐的雷达，紧紧锁定着驾驶座上那个沉默的身影。
戊雨名的身体似乎在他拿出相机的瞬间，极其细微地僵硬了一下。
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关节处的青白似乎加深了一层。但他依旧没有转头，没有出声，只是帽檐似乎……压得更低了些？下颌线绷紧的弧度，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纪羽屏住呼吸，拇指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郑重，按下了相机侧面的电源开关。
“滴……”
熟悉的电子音在死寂的车厢里显得格外清晰。
相机背面的液晶屏幕，瞬间亮起柔和的白光。
屏幕亮起的瞬间，显示的并不是拍摄界面，而是……最后浏览的照片，
纪羽的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瞳孔瞬间收缩！
屏幕中央，是一张清晰无比的照片。
背景是废弃矿洞深处跳跃不定的、昏黄摇曳的火光。火光勾勒出一个沉睡的侧影轮廓——正是他自己。
照片中的他，似乎睡得很沉。侧躺在铺着防潮垫的地面上，身上盖着一条薄毯（是戊雨名的？）。
火光柔和地勾勒出他柔和的面部线条，细软的发丝有些凌乱地贴在额角，长长的睫毛如同停歇的蝶翼，在眼睑下方投下两道浓密的扇形阴影。
他的嘴角微微向上弯起一个极其细微、近乎无意识的弧度，带着一种毫无防备的、近乎孩童般的安宁与恬静。火光跳跃着，在他白皙的皮肤上涂抹上一层温暖的金色光晕，将他整个人包裹在一种静谧而温暖的氛围里。
正是他在矿洞夜宿那晚，戊雨名值夜后半段时，他沉沉睡去的样子！正是他后来在整理照片时，在回收站里发现的那张“偷拍”。
戊雨名刚才看的……就是这张。
巨大的震惊如同海啸般瞬间淹没了纪羽！他感觉自己的血液似乎都冲向了头顶，脸颊滚烫得如同被火焰炙烤！握着相机的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屏幕上的画面也随之晃动。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直直地射向驾驶座！带着巨大的羞赧、难以置信和一种被窥破心事的慌乱！
戊雨名似乎也感觉到了那灼热的目光。他握着方向盘的手猛地收紧！骨节发出“咔”的一声轻响！他终于无法再维持那刻意的平静和回避，极其僵硬地、带着一种近乎自暴自弃的缓慢，侧过头来。
帽檐的阴影下，他的目光与纪羽灼热羞愤的目光在半空中轰然相撞！
那双布满猩红血丝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被当场抓包的巨大窘迫和慌乱，如同退潮般迅速覆盖了之前的疲惫和冷硬！
那慌乱如此鲜明，几乎要从那双布满血丝的眼中溢出来！他紧抿的唇线绷得毫无血色，下颌线如同刀锋般绷紧，喉结在围巾的包裹下极其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仿佛在吞咽着满口滚烫的砂砾！
然而，就在这巨大的窘迫和慌乱之下，在那双眼睛的最深处，纪羽竟然再次捕捉到了那抹一闪而逝的、如同矿洞深处摇曳火苗般的……
滚烫的东西。
这一次，它更加清晰，更加灼热！带着一种无法掩饰的、近乎狼狈的……专注与悸动！仿佛这张照片，这张沉睡的侧影，触碰到了他灵魂深处某个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或者不敢承认的角落。
“看就看了，” 一个嘶哑低沉、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极其突兀地从戊雨名紧抿的唇线间挤了出来。
那声音干涩无比，像是在砂纸上摩擦过，每一个字都带着一种强行撑起的、近乎破罐破摔的镇定和……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法忽略的别扭，“……拍就拍吧。”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积攒勇气，或者是在斟酌词句。帽檐阴影下，他的目光飞快地扫过纪羽因为羞愤而涨红的脸颊，又迅速移开，重新投向窗外翻滚的雪幕。
下颌线绷紧的弧度似乎松动了一丝丝，但依旧带着僵硬的痕迹。
“……别把我拍太丑。” 他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硬挤出了这最后五个字。声音低得几不可闻，甚至带着一点……难以言喻的、近乎孩子气的别扭和微弱的抱怨？
这最后一句，如同投入滚油的一滴水，瞬间在纪羽心中炸开了锅。
那巨大的羞赧和慌乱，如同被戳破的气球，噗地一声泄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难以置信的荒谬感和……一种奇异的、带着滚烫温度的悸动。
他看到了！他承认了！而且……他关心的，竟然只是……“别拍太丑”？
纪羽怔怔地看着那个重新转回头、帽檐压得极低、只留下一个紧绷而别扭侧影的男人。
看着他紧握方向盘、指关节依旧泛白的手，看着他被绷带和血迹包裹的额头，看着他围巾下微微滚动的喉结……
一股巨大的、无法言喻的暖流混合着一种近乎眩晕的甜蜜感，如同汹涌的岩浆，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防线！
他低下头，目光重新落回相机屏幕上那张被火光温柔包裹的、沉睡的侧脸。指尖因为巨大的情绪波动而依旧微微颤抖着。他没有再看戊雨名，也没有说话。
只是，在戊雨名看不到的角度，他的嘴角，极其缓慢地、无法抑制地向上弯起了一个清晰而真实的弧度。
然后，他抬起手指，在相机背面的按键上，极其快速、却又无比坚定地按了几下。
屏幕上弹出一个提示框：“恢复此照片？”
他的指尖没有丝毫犹豫，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按下了“是”。
那张在矿洞火光中沉睡的侧影，瞬间从回收站的阴影里被释放出来，重新回到了它原本应该在的相册位置。
做完这一切，纪羽并没有关闭相机。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前方翻滚的雪幕，仿佛只是做了一件最寻常不过的事情。
然而，他那握着相机的手，却极其自然地将相机屏幕转向了自己，确保那张刚刚恢复的照片，清晰而稳定地停留在屏幕上。
屏幕柔和的光线映亮了他微微泛红的脸颊和嘴角那抹尚未消散的、带着暖意的弧度。
车厢内，再次陷入沉默。
引擎低沉地轰鸣。风雪在窗外不知疲倦地咆哮。
但这一次的沉默，却不再有之前的微妙、紧张和凝滞。
一种无形的、带着滚烫温度的暖流，在两人之间无声地流淌、弥漫、发酵。
那暖流驱散了血腥味带来的阴霾，融化了车窗上凝结的冰霜，甚至让窗外那永无止境的风雪咆哮，都仿佛变得遥远而模糊起来。
纪羽能清晰地感觉到，身旁那个紧绷如铁的身影，在那无声流淌的暖意中，极其缓慢地、却又无比真实地……彻底松弛了下来。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