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张!纪羽的手指几乎要按碎那方向键。
画面再次切换。
这一次,是在围巾缠绕完成之后。
他安静地靠在副驾驶座的椅背上,头微微歪向车窗方向。整张脸被厚厚的、深色的羊毛围巾严密地缠绕包裹着,只露出一点挺直的鼻梁和紧抿的、失去血色的嘴唇。
墨镜的轮廓在围巾下隐约可见。光线昏暗,只有窗外模糊的雪景映衬着他沉静的侧影。整个画面透着一股奇异的、被严密守护下的脆弱和安宁,像一件被精心包裹起来的、易碎的瓷器。
最后一张。
纪羽的指尖冰凉,颤抖着按下了最后一次按键。
画面定格。
这一张,不再是车内。似乎是透过布满水汽的车窗玻璃拍摄的。
窗外,是一片被低垂的铅灰色云层笼罩的、无边无际的雪原。天地间一片苍茫的灰白,只有几丛枯死的骆驼刺刺破雪层,如同大地绝望的黑色伤疤。风雪已经停歇,但整个世界依旧死寂无声,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荒凉和……孤独。
而在车窗玻璃的下缘,靠近画面底部的地方,在布满水汽和冰花的模糊玻璃上,极其清晰地映出了一个倒影。
一个穿着深色冲锋衣、戴着皮帽的男人的上半身侧影。他微微侧着头,目光似乎落在窗外那片死寂的雪原上。
车窗上的水汽扭曲了他的面部轮廓,看不清具体的表情,只能看到那线条冷硬的下颌线紧绷着,紧抿的薄唇如同刀锋,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浓得化不开的、如同这荒原本身般沉重而孤寂的阴影。
是戊雨名。
是他在拍摄这片荒凉雪原时,无意间(或者……有意?)被车窗玻璃映出的、他自己的倒影。
两张照片!一张是车外无边无际的、令人绝望的孤独雪原!另一张,是映在车窗上、同样孤独而沉重的他自己的倒影。
纪羽呆呆地看着这最后一张照片,看着那车窗上模糊而沉重的倒影,再看看前面几张——自己痛苦蜷缩的样子,那只覆盖在自己眼睛上的、带着淤青的大手,被严密包裹后沉静的侧影……
所有的画面如同无声的碎片,瞬间在他脑海中疯狂地旋转、碰撞、重组。
他明白了。他全都明白了。
戊雨名在他“睡着”时,那一声声轻微的快门声,拍下的不是窗外的毁灭遗迹,不是他的狼狈痛苦。他拍下的,是在他剧痛无助时,自己给予的守护。
是包裹在围巾下获得短暂安宁的脆弱。是这片无边荒原中,两个渺小生命短暂依偎的瞬间!以及……他内心那同样无边无际、无法排解的孤独。
他不仅拍了,还把相机还给了他!他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他什么?还是在用镜头,无声地诉说着他自己都无法用语言表达的东西?
巨大的震撼和一种滚烫的、几乎要将心脏融化的酸楚,如同汹涌的海啸,瞬间冲垮了纪羽所有的堤防!泪水再也无法抑制,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汹涌地冲出酸胀刺痛的眼眶,滚烫地淌过他冰冷的脸颊。
视野瞬间被泪水彻底模糊,相机屏幕上那几张定格的画面,也在一片水光中扭曲、晃动。
他猛地抬起头,不顾眼球再次传来的尖锐刺痛和视野的剧烈晃动,不顾一切地转向驾驶座的方向。
模糊的、晃动的视野中,戊雨名正侧着头看着他。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依旧是那副冷硬如岩石般的模样,紧抿的薄唇,紧绷的下颌线。
但纪羽却无比清晰地看到了——看到了他那双总是锐利如鹰隼、此刻却如同蒙上了厚厚冰层的眼眸深处,那被强行压抑的、如同岩浆般滚烫翻涌的剧烈情绪!是痛楚?是挣扎?是一种近乎绝望的孤寂?还是……一种被镜头猝然揭穿的、无处遁形的脆弱?
四目相对的瞬间,时间仿佛被冻结了。
车窗外,是死寂的、被铅灰色云层笼罩的雪原。车厢内,只有纪羽压抑不住的、低低的啜泣声,和两人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在无声地对抗着。
戊雨名的喉结极其明显地滚动了一下。
他猛地移开了视线,仿佛被纪羽眼中汹涌的泪水和那无声的控诉灼伤。他紧握着方向盘的手背上,那片深紫色的淤青因为用力而显得更加狰狞,指关节再次泛出惨白。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粗暴地、带着一种发泄般的力道,猛地推开了驾驶座的车门。
“砰!”沉重的车门撞击声在寂静的雪原上炸响,惊飞了不远处枯树上停着的几只乌鸦,扑棱棱地飞向灰暗的天空。
凛冽的寒风裹挟着雪粒子,瞬间汹涌灌入温暖的车厢!戊雨名高大的身影裹挟着一身沉重的、几乎要凝成实质的低气压,头也不回地跳下车,大步走向不远处一片被低矮山崖环绕、正蒸腾着袅袅白色雾气的区域。
他的背影在灰白的天光下,如同一头负伤后独自走向荒野的孤狼,决绝而……仓惶。
纪羽被骤然灌入的寒风吹得一个激灵,脸上的泪水瞬间变得冰冷刺骨。他呆呆地看着戊雨名那迅速融入白色雾气中的、带着明显逃避意味的背影,心脏像是被那决绝的关门声狠狠砸中,闷痛得无法呼吸。
他……又逃了。
像在旧书店里,像在雪崩遗迹旁,他再一次用冰冷的沉默和决绝的转身,将自己牢牢地锁在了那道伤痕累累的心门之外。
纪羽颓然地靠回椅背,手中依旧紧紧攥着那冰冷的相机,屏幕上最后那张映着戊雨名孤独倒影的照片,在泪水的模糊中显得格外刺眼。
巨大的失落感和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藤蔓,再次缠绕上他的心脏。他疲惫地闭上刺痛的眼睛,任由泪水无声地流淌。
就在这时,一股更加浓郁、更加湿润温暖的硫磺气息,伴随着戊雨名离开时灌入的寒风,再次拂过他的脸颊。
温泉?
纪羽猛地想起了刚才醒来时感受到的那股奇异暖流。他挣扎着,再次睁开刺痛而模糊的双眼,努力地透过朦胧的泪水和晃动的水波视野,看向戊雨名消失的方向。
只见那片被低矮山崖环抱的区域,并非他想象的溪流或湖泊,而是一片大大小小、如同珍珠般散落在雪地里的天然温泉池。
乳白色的泉水从地底汩汩涌出,在寒冷的空气中蒸腾起大团大团白色的、带着浓烈硫磺味的水汽,如同仙境般的云雾,缭绕弥漫。泉水边缘,洁白的雪层与蒸腾的热气相接,形成一道奇异的界线。
几个较大的温泉池里,碧蓝的泉水如同最纯净的宝石,在灰暗的天光下荡漾着诱人的光泽,水面上热气氤氲,不断有细小的气泡从池底升起、破裂。
在这片冰火交织的奇异景象边缘,戊雨名高大的身影正背对着越野车的方向,站在一个较大的温泉池旁。
他低着头,似乎在看着那碧蓝的、蒸腾着热气的泉水,又似乎只是在出神。蒸腾的白色水汽如同薄纱般缠绕着他,模糊了他冷硬的轮廓,却无法驱散他周身散发出的那股沉重而孤寂的气息。他像一块投入温泉的、拒绝融化的坚冰。
纪羽看着那片蒸腾的雾气,看着雾气中那个沉默而孤绝的背影,再低头看看相机屏幕上那几张无声诉说着守护与孤独的照片……一个念头如同破土而出的幼芽,带着不顾一切的决绝,猛地攫住了他。
他不能再等了。他不能再让戊雨名这样一次次地逃开。那扇紧闭的心门,他必须去敲。哪怕撞得头破血流。
纪羽深吸一口气,用袖子狠狠地擦去脸上的泪痕,不顾眼球依旧酸胀刺痛,也不顾视野依旧晃动模糊。他摸索着,将相机小心地放在副驾驶座上,然后,猛地推开了自己这边的车门!
更加凛冽的寒风瞬间将他包裹,吹得他一个踉跄。他扶住冰冷的车门站稳,深深地吸了一口带着硫磺气息和雪后清冽的冰冷空气,那气息刺得他肺腑生疼,却也带来一种近乎自虐般的清醒。
然后,他迈开脚步,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厚厚的积雪,朝着那片蒸腾的白色雾气,朝着雾气中那个沉默的背影,一步一步地,坚定地走了过去。
车门在身后沉重地关上,隔绝了车内那点残存的、带着机油和烟草气息的暖意。
凛冽的寒风如同无数冰冷的刀片,瞬间刮过纪羽的脸颊,带走最后一丝温度,也吹得他刚刚擦干的眼眶再次泛起酸涩的刺痛。视野依旧被一层晃动的水波笼罩着,远处的山峦、近处的雪地,都如同印象派的油画般模糊、扭曲。
他用力眨了眨刺痛酸胀的眼睛,试图驱散那恼人的模糊感,却只是让视野边缘的金星又跳动了几下。
他深吸一口气。冰冷而稀薄的空气带着浓烈的硫磺气息和雪后特有的凛冽清气,如同冰冷的烈酒灌入肺腑,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却也带来一种近乎自虐般的清醒。那股硫磺味,温暖而湿润,像一只无形的手,牵引着他。
他迈开脚步,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进厚厚的积雪里。靴子陷进雪层,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咯吱声,每一步都伴随着小腿肌肉的拉扯和脚下积雪被挤压的触感。冰冷刺骨的雪粒子顺着裤脚的缝隙钻进来,瞬间带走皮肤的温度。
他走得有些踉跄,雪盲造成的视野晃动和眩晕感并未完全消失,脚下的积雪深浅不一,时而坚实,时而又突然下陷,让他必须全神贯注才能保持平衡。
他朝着那片蒸腾着白色雾气的区域走去。越是靠近,空气中那股硫磺的气味就越发浓烈、温暖,混杂着水汽的湿润感,与周遭刺骨的寒冷形成奇异的反差。
白色的水汽如同有生命的云雾,翻滚着,升腾着,缠绕在几块巨大的、被水流冲刷得黝黑光滑的岩石之间,也模糊了更远处的景象。
终于,他踏入了这片被白色雾气笼罩的、如同仙境又似迷宫的温泉区域边缘。脚下的积雪明显变薄,裸露出的黑色岩石被温热的泉水浸润,踩上去带着一种温润的湿滑感。
氤氲的水汽扑面而来,带着令人舒适的暖意,瞬间包裹了他冰冷的身体,也让他酸胀刺痛的眼睛感受到一丝湿润的抚慰。视野似乎也在这片温暖的水汽中变得清晰了一些,虽然依旧隔着晃动的波纹,但至少能分辨出近处物体的轮廓。
他的目光穿透层层叠叠、不断变幻形态的水雾,瞬间锁定了那个身影。
戊雨名背对着他,站在一个较大的温泉池旁。池水呈现出一种深邃而纯净的碧蓝色,如同融化了的蓝宝石,在灰暗的天光下静静地荡漾着,水面上热气袅袅升腾,细小的气泡不断从池底升起、破裂。
他就站在池边一块微微凸起的黑色岩石上,低着头,一动不动,仿佛一尊凝固在时光里的雕像。蒸腾的白色水汽如同薄纱般缠绕着他宽阔的肩膀和挺直的背脊,模糊了他冷硬的轮廓,却无法消弭那股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如同万年冻土般的沉重孤寂。
那背影,比在雪崩遗迹旁更加紧绷,更加拒人千里,像一块投入温泉也拒绝融化的坚冰。
纪羽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他停下脚步,隔着几步的距离,隔着翻滚的水雾,望着那个沉默而孤绝的背影。
相机屏幕上那几张定格的画面——痛苦蜷缩的自己、覆盖在自己眼睛上的带着淤青的大手、被严密包裹的安宁侧影、车窗上戊雨名孤独沉重的倒影、以及那片无边无际的死寂雪原——如同无声的幻灯片,在他模糊的视野里疯狂地闪回、重叠。
勇气像退潮般悄然流逝,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怯懦和犹豫。
真的要过去吗?真的要撕开那层冰冷的沉默,去触碰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吗?他会不会再次换来一个决绝的转身,一次更彻底的逃离?
就在这时,一阵比之前更加凛冽的山风猛地从谷口灌入!如同无形的巨手,粗暴地撕扯开厚重的白色水汽帷幕!
翻滚的雾气瞬间被吹散、卷走,眼前豁然开朗!
纪羽的瞳孔骤然收缩!呼吸瞬间停滞!
他无比清晰地看到了——
戊雨名那件半旧的深色冲锋衣后背上,肩胛骨下方的位置,一道极其狰狞的、如同巨大蜈蚣般扭曲盘踞的伤疤,毫无遮掩地暴露在氤氲的水汽和灰暗的天光之下。
那道疤痕至少有二十厘米长,斜斜地贯穿了整个背部。疤痕呈现出一种深褐色,边缘凹凸不平,皮肤组织挛缩扭曲,形成一道道深陷的沟壑和隆起的肉棱,如同被某种巨大的、狂暴的力量生生撕裂后又粗暴地缝合在一起。
疤痕周围的皮肤颜色明显更深,带着一种长期摩擦和压迫留下的暗沉。即使隔着几步的距离,纪羽也能想象到那疤痕的触感——粗糙、坚硬、如同干涸龟裂的大地,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属于毁灭和痛苦的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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