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颗黑曜石,静静地躺在他白皙的、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的掌心。
石头只有拇指指节大小,通体漆黑,在毡房昏暗的光线下,却奇异地折射出幽深的光泽,如同凝固的午夜,又像是沉淀了亿万年的星河碎片。
石头的边缘被打磨得光滑圆润,那是漫长岁月里水流冲刷的痕迹,温润中透着一种沉默的坚硬。
它冰冷,沉默,与那温润的牦牛骨珠截然不同,却在此刻,承载着纪羽全部小心翼翼的、滚烫的心意。
“……这个……”纪羽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来,“……能替一下吗?” 他顿了顿,补充道,声音低得几乎如同耳语,“……你给我的……黑曜石。”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毡房里只剩下火塘灰烬冰冷的余味,羊毛毡毯粗糙的触感,以及纪羽自己那震耳欲聋的心跳声,在死寂的空气里疯狂擂动。
他掌心那块冰冷的石头,仿佛瞬间拥有了千钧重量,压得他手臂微微发颤,几乎要支撑不住。
戊雨名的身体,在纪羽话音落下的瞬间,极其细微地震颤了一下。
像一块被投入石子的冰面,裂开了第一道几乎看不见的纹路。他摩挲手腕的动作,戛然而止。那只骨节分明、带着厚茧和风霜痕迹的手,僵在半空,拇指还停留在那个苍白的印记上。
他依旧低着头,浓密的发茬遮挡着他的表情。纪羽只能看到他绷紧如岩石的肩背线条,似乎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松动。
空气凝滞得如同冻胶,沉重地压在纪羽的胸口,让他几乎窒息。
阿依努尔也停止了搜寻,半跪在地上,抬着头,目光在纪羽摊开的掌心和他僵硬的背影之间来回逡巡,带着一丝困惑,更多的是一种屏息的期待。
每一秒的沉默,都像一把钝刀,在纪羽紧绷的神经上反复切割。
掌心那冰冷的石头,此刻仿佛变成了烧红的烙铁,灼烧着他的皮肤,烫得他几乎要缩回手。
所有的勇气,在对方长久的沉默里迅速流失,只剩下无边的窘迫和一种即将被彻底碾碎的难堪。
他觉得自己像个愚蠢的、妄图用沙砾填补深渊的孩童。就在他指尖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蜷缩,几乎要放弃这徒劳而可笑的尝试时——
戊雨名动了。
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仿佛从深海中浮起的疲惫感,转过了身。
动作很慢,像生锈的齿轮在艰难地转动。纪羽的心跳,随着他转身的幅度,一点点提到了嗓子眼。
终于,他完全转了过来,面对纪羽。那张被阴影覆盖的脸,终于暴露在从门帘缝隙挤进来的、几缕稍显明亮的晨光里。
纪羽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预想中的冰冷、烦躁、甚至是被冒犯的怒意,统统没有出现。
戊雨名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惯常的凌厉,没有昨夜残留的沉重阴郁,也没有一丝一毫的笑意。
那是一种彻底的、近乎空茫的平静。如同风暴肆虐后一片狼藉、却诡异死寂的冰原。只有那双眼睛。
那双深黑的眼睛,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此刻,潭底深处,却有什么东西在极其缓慢地翻涌、碎裂。
那是一种纪羽从未见过的、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像沉积了千年的冰川;有尚未散尽的、昨夜风雪留下的冰冷印痕;有一闪而过的惊愕,如同冰层下被惊醒的鱼;更深处,似乎还潜藏着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捕捉的……什么?
是触动?是茫然?还是一种被这笨拙举动意外戳中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软?
他的目光,没有看纪羽的脸,没有看纪羽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的手臂,而是死死地、专注地,落在了纪羽摊开的掌心里。
落在了那颗静静躺着的、漆黑幽深的黑曜石上。
那目光沉甸甸的,带着一种近乎实质的重量,仿佛要将那块小小的石头彻底洞穿、熔化。时间,在两道目光的胶着中彻底凝固。
毡房里只剩下三人压抑的呼吸声,以及毡房外,风掠过积雪表面发出的、永恒的、细微的“沙沙”声。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心跳的几次搏动,也许漫长到纪羽的掌心已经沁出了冰凉的汗珠。戊雨名那空茫而深不见底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那深潭底部的冰层,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右手。
那只刚刚还在无意识地、近乎自虐般摩挲着手腕印记的手,此刻带着一种近乎凝滞的迟疑,伸向纪羽的掌心。
他的动作很慢,指尖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仿佛在触碰一件易碎的珍宝,又像是在确认眼前这带着体温的、掌心托着石头的景象,是否只是他疲惫过度产生的幻觉。
粗糙的、带着厚茧和昨夜风雪残留寒意的指尖,终于轻轻地、极其轻微地,触碰到了纪羽掌心那块冰凉的石头表面。
那一瞬间的触感,如同微弱的电流,瞬间窜过两人接触的皮肤。
纪羽的身体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掌心下意识地想要合拢,却又被他强行克制住。
戊雨名的指尖,在那光滑冰凉的石头表面,极其短暂地停留了一瞬。然后,他蜷起手指,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将那颗小小的黑曜石,从纪羽的掌心拾了起来。
石头离开掌心的瞬间,纪羽感到一种奇异的空虚感,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一同带走了。
他下意识地蜷起空落落的手指,指尖还残留着对方冰冷指尖触碰时的微麻感。
戊雨名将那颗黑曜石捏在拇指和食指之间,举到眼前,对着门帘缝隙透进来的那点稀薄的晨光,仔细地端详着。
石头在他粗糙的手指间转动,漆黑的表面折射出幽深而变幻的光泽,如同最深的夜空中偶然闪现的星芒。他那张依旧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眉骨处的肌肉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深潭般的眼底,那片翻涌的、碎裂的情绪,似乎在这一刻沉淀下来,凝聚成一种更加深沉、更加难以解读的东西。
纪羽屏住呼吸,所有的感官都聚焦在那张近在咫尺的脸上,试图从那空茫的平静中捕捉到一丝情绪的涟漪。是嫌弃这石头的冰冷生硬?是觉得这替代品太过可笑?还是……别的什么?
就在纪羽的心即将沉入谷底时,戊雨名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那不是他惯常的、带着痞气或嘲讽的笑,也不是那种应酬式的、浮于表面的笑意。
那是一个极其细微的、近乎生疏的弧度。仿佛一块被冰封了太久的面具,第一次尝试着做出“笑”这个表情,带着一种笨拙的、迟滞的僵硬感。
然而,就在那细微的弧度绽开的瞬间,他眼底那片深沉的寒潭里,仿佛被投入了一颗微小的火种,极其短暂地、微弱地,亮了一下。
那光亮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随即,那细微的弧度加深了。戊雨名终于抬起了眼,目光第一次,真正地、完整地落在了纪羽的脸上。
他的眼神依旧很深,很沉,带着昨夜残留的疲惫和风霜的痕迹,像被雪水反复冲刷过的岩石。
但此刻,那深沉的底色里,却清晰地映着纪羽因为紧张、期待和寒冷而微微发白、带着一丝狼狈的脸庞。
那目光不再是空茫的,不再是审视的,而是带着一种……纪羽无法准确形容的、近乎温和的专注。
他看着纪羽的眼睛,嘴唇动了动,终于发出了声音。那声音低沉沙哑,像是被砂石磨砺过,带着宿夜未消的疲惫,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毡房内凝滞的空气:
“……比原来的好看。”
短短五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纪羽的耳畔。
不是敷衍的“谢谢”,不是客气的“不用”,更不是预想中的嘲笑或拒绝。而是……“比原来的好看”!
纪羽的脑子“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所有的紧张、窘迫、酸涩、心疼,在这一刻被这五个字带来的巨大冲击力彻底粉碎、重组。
一股滚烫的洪流,毫无预兆地从心口最深处奔涌而出,瞬间冲垮了所有的堤坝,直冲眼眶和鼻腔。他猛地低下头,试图掩饰瞬间汹涌而上的泪意和鼻尖那无法抑制的强烈酸楚。
戊雨名似乎并未在意纪羽瞬间低头的动作。他说完那句话,便收回了目光,重新落回指间那颗小小的黑曜石上。他另一只手探进自己登山裤的口袋里,摸索着。
片刻后,他掏出了一小段深棕色的、磨损得有些起毛的皮绳——那正是之前串着牦牛骨珠的绳子,珠链断开后,绳子被他随手塞进了口袋。
他低着头,浓密的睫毛低垂着,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掩去了眼底所有的情绪。
他粗糙的手指,此刻却展现出一种与他外形极不相称的灵巧和耐心。
他用指甲仔细地捻开皮绳末端的毛茬,然后极其专注地、小心翼翼地将皮绳的一端,穿过黑曜石顶端那个天然的、极其微小的孔洞。
那孔洞很小,皮绳又不够柔韧。他的动作很慢,很专注,眉头微微蹙起,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认真。
晨光落在他低垂的侧脸上,勾勒出挺直的鼻梁和紧抿的唇线,还有额角那道不知何时留下的、淡淡的旧疤痕。
空气里只剩下皮绳穿过石孔时极其细微的摩擦声,和他低沉而平稳的呼吸声。
纪羽低着头,视线模糊地落在自己脚边粗糙的羊毛毡毯上,泪水在眼眶里疯狂地打转,被他死死忍住。他不敢抬头,不敢去看戊雨名此刻专注穿绳的样子,怕自己汹涌的情绪会彻底决堤。
那句“比原来的好看”,像最滚烫的熔岩,一遍遍在他脑海里回响、冲刷,烫得他五脏六腑都在颤抖。这不是安慰,不是敷衍,这是一种……接纳。
一种对他笨拙心意的、超出预期的郑重回应。
终于,极其轻微的“噗”的一声轻响,皮绳成功地穿过了那个微小的石孔。
戊雨名捏着绳子的两端,熟练地打了一个牢固的、类似水手结的绳扣。他将打好的绳扣凑到嘴边,用牙齿咬住一端,用力拉紧。
然后,他捏着那颗被皮绳重新赋予了“生命”的黑色石头,再次举到眼前看了看。
黑色的石头悬在深棕的皮绳上,在昏暗中沉静地折射着幽光,带着一种原始而沉默的力量感。
他伸出手,将皮绳的两端绕过自己左手腕上那道苍白的印记。手指灵活地动作着,将皮绳在手腕上缠绕了两圈,最后再次打了一个简洁而牢固的结。他用力拉紧绳结,确保它不会轻易松脱。
那颗光滑冰凉的黑曜石,此刻正正地贴在他左手腕内侧的脉搏之上。
粗糙的皮绳与他小麦色的皮肤形成鲜明的对比,那颗幽黑的石头,则像一颗沉入他生命河流的、来自远古的星辰,带着一种奇异而沉默的契合感。
戊雨名放下手,活动了一下手腕。那颗石头随着他的动作,在他腕骨突出的地方轻轻晃动了一下,沉甸甸的,带着一种冰冷的质感。他低头看着它,看了很久。
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但之前笼罩全身的那股浓重得化不开的绝望和沉重,却如同被晨光驱散的夜雾,悄然淡去了许多。
一种更深沉的、带着某种决断意味的平静,取而代之,沉淀在他的眉宇之间。
他再次抬眼,看向依旧低着头的纪羽。这一次,他的目光里没有了之前的空茫和审视,也没有了那转瞬即逝的温和光亮,只剩下一种纯粹的、沉静的、如同雪后初霁的天空般的明朗。
“走了,”他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干脆,“收拾东西,上路。”
他说完,不再看纪羽,也不再理会旁边一脸欣慰笑容的阿依努尔,转身走向自己的登山包,开始有条不紊地收拾起散落一地的物品。动作利落,带着他惯有的、山岳般的沉稳。
纪羽这才敢缓缓抬起头。视线还有些模糊,他飞快地用袖子蹭了一下眼角。目光追随着戊雨名的动作,落在他重新开始忙碌的、宽阔而坚实的背影上,最后,定格在他左手腕上。
那颗黑色的石头,安静地贴着他的脉搏。冰冷的,坚硬的,与他温热的皮肤形成奇异的对比。
它不是那温润的骨珠,它无法承载那些沉重的过往。它只是一块沉默的石头。
但在此刻,在纪羽模糊的视线里,在那道重新挺直、如同雪松般坚韧的背影映衬下,那颗冰冷的黑石,仿佛被赋予了某种微弱却执着的温度。
它像一个笨拙的锚点,沉入了戊雨名生命湍急的河流,或许无法真正平息暗流,却在此刻,给了他一个重新站稳、继续前行的支点。
风雪依旧在毡房外呼啸,前路依然漫长未知。
但腕间那点沉甸甸的、冰冷的触感,却像一颗落入冻土的种子,在纪羽荒芜的心原上,悄然扎下了一丝微弱却真实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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