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此话当真?此事涉及国本,若是有半分虚言,便是欺君之罪!”
谢灵曜靠坐在内室床背上,他们之间隔着一层帷幕和珠帘,从她的角度往外看去,只能隐约看见一个模糊的背影。
但这一刻,她却莫名肯定,这个男人此刻,正双眸犀利地往床上凝来。
不过是第一次见面,谢灵曜却能从他的反应中探出——她说出来的消息,让他瞬间决定了该如何处理自己与白沙的存在。
不过——
谁不会对一座铁矿动心呢?
更何况可能还不止一座铁矿——
私揽采矿,私营盐铁乃大虞律明令禁止之事。
大虞境内,推行盐铁官营,虽不至于完全禁绝,民间也可以通过上交大部分收益换来开采权。
但无论如何,都必须在官府的监督下。
若发现矿却不上报官府,私采私冶之举,与那莫逆之事也没甚两样了!
秉承一个“你不上报就是有鬼!”
轻则剥良籍,纳入奴籍,重则夷三族。
若确发现与反贼谋逆勾结,则株连九族没跑了。
“此为那逆贼之箭。”谢灵曜回忆起那漫天雨丝般密集的箭矢,轻声说道,“他们的箭矢仿佛无穷无尽,用起来也丝毫不心疼。”
“或许可以由此推断,他们此箭便是由矿中铁石所冶炼而成。”
卫长昭端详那箭头片刻,“此镞尖利异常,边缘和尖端经过工匠打磨,近可透甲,必不是一般工匠可做出的。”
等翟丞上手掂量一番,摩挲着镞,“用料凝实,手感沉甸,沧州临海——”
他语气轻了些,似乎微微呼了口气,“成千上百的箭头若皆是如此,所耗费的铁料必然非同一般。”
“他们并不走海路,这些铁料若走山路从外州运送而来,其动静非同一般,不说沧州,便连覃州都可发觉。”
有衣料摩挲声传来,他似乎转过身,语气比起一开始时和善许多。
“谢县丞,你所言,本官皆会如实上报。你既身体不适便好好歇息。此事既然求到了我覃州,于情于理,本官都不会袖手旁观。”
他说的大义凛然,丝毫没有一开始时的拒人于千里之外。
也好像忘记自己上一秒才决定不蹚浑水。
卫长昭嗤笑,叫住了往外走的翟丞,“翟刺史,写奏折时,可莫要忘了将我们谢县丞一路生死逃亡来覃州传递消息的大义之举,给如实上报啊。”
“自然。”
翟丞走时,眼角余光极隐晦地瞟向被帷幕堆积遮掩的女子。
停顿片刻,便毫不犹豫走出室外。
自那日后,一开始卫长昭时不时派人来一趟,告知她外头的消息和覃州沧州的动静。
在小腹不适休养时,谢灵曜无法信任那阴晴不定的卫国公和势利眼的覃州刺史。
她派了李三日日出府,去外探听消息。
两方整合一番,从诸多细节处,连她不出府的人,都能感受到其中风雨欲来时的压抑和飘摇。
在翟丞那日走后,就立马着手派了两船人走海路,在快要入夜时,到达了淞县。
可最终,王校考使却并不愿意来覃州避难,说誓死守卫沧州,不落入反贼之手。
其实谢灵曜也有想过,是否恳求那刺史将自己家人也接来覃州避难。
可后来想了想,却还是无奈作罢。
无他,退一万步,那刺史同意大费周章去白沙接人。
无论是去白沙时,还是接到人回到覃州,他们在路上都必然会遇到刺杀。
她弟妹爹娘阿爷,皆是老弱妇孺之人,生死之际那些士兵怎么可能誓死保护他们?
不过死路一条。
终归是靠人不如靠己。
好在那日和王校考使白沙一别后,她就隐隐有所预感,希望顾无疾莫要让她失望。
至于为什么选择信任顾无疾——他是从王校考使的车马中走出来的,在白沙县令眼里,早被打入王大人阵营之中。
他要活命,就得立马逃。
至于他这么倒霉的人,会不会遇事一死了之——
绝对不会,这种人,向来高傲,他们死活,只希望自己做主。
昨晚李三便悄悄出府,潜回她和顾无疾约好的地方一探。
结果如何,或许待会就能知晓。
谢灵曜破天荒得,心里紧张起来。
门被推开,谢灵曜焦急之下,没来得及抬头看清人,就急忙问道,“如何?”
来人挑眉,猩红的袍裾散着浅淡的酒气。
“难得啊——”
他依靠在门框处,眉头轻挑,额间的抹额似乎又换了。
前几日还是松绿宝石的抹额,今日却是和衣袍同色的鲜红玛瑙金纹抹额。
他肤色是不正常的苍白,眼瞳又极深,极黑,唇色殷红,此刻浑身懒懒依靠门框。
像极了艳丽慵懒的男鬼。
“谢县丞这么冷漠淡然的人,居然也会有这样难堪的脸色?”
他饶有兴致,似乎想把她钻研透骨,“谢县丞似乎是在担心?”
“来,让本掌司猜猜,你是担心官途渺茫?”
“还是担心那个翟丞写奏折时,贪没了你的功劳?”
他定定瞧她半天,摇摇头,“看来都不是——”
“更深露重,卫掌司饮酒还是莫在外晃悠,小心风寒。”
他身体高大健壮,即便慵懒无形地倚靠在门框上,却也自有一股风流贵气。
一眼便让人瞧得出来,这是从小被富贵权势熏养而成,才有这般仪态。
在这个人心惶急,人人自危的时刻,在翟刺史费尽心机手段,每日忙的脚不沾地时。
他却有极有闲情逸致,月夜饮酒。
在她为前途,家人担忧,搏命传递消息时,他金尊玉贵,享尽繁华,优哉游哉。
看他们这些小人物之间的搏斗,争璇,他就好像在看莲花池里的鱼。
看着鱼儿为食物争夺,甩尾,扭头,丑态尽出,在他眼里,他们所有人不过一乐子。
那享尽物欲的慵懒无聊感,真没人能比得上他。
谢灵耀扭头,不再看他,她怕自己再看下去,一时受不了冲动,做出疯狂之举。
“看来,谢县丞是担心自己家人了。”
谢灵曜骤然扭头看他,几步走到他面前。
直觉告诉她,这个人绝不可能无缘无故提起话头。
她忍住急迫,拱手作礼,“还请卫掌司,如实相告。”
又来了,又是这一本正经,端方有礼的模样,和编修院里的老头子一模一样。
不。
他觉得,眼前人比起老头子,还是更养眼些。
今日心情极好,他也不端着故意为难。
“你阿爹阿娘,连带着与你稍亲近些的奴仆,此刻皆已不在白沙。”
他故意停顿,却见她神色平静,有种果然如此的感慨,“你对他们早有安排,难怪自来覃州,不见你提及你的家人。”
“真是——聪明啊。”
他语气轻渺,似乎是在赞扬她,又似乎颇感可惜地感叹。
“难怪本掌司的人马翻遍白沙,连他们的人影也找不出。”
谢灵曜注意到他随口说出的话,细细想明白后,让她心底骤然掀起波澜。
她九死一生逃出来的白沙,在他话语里如入无人之境,竟可随意驱驰,毫无阻挡。
可那些人追杀她的时候不是耳清目明的很吗?!
追了她一片海!
他梯子都递出来了,谢灵曜自然识趣地爬竿上。
感激了一番,一箩筐不走心的话把卫掌司捧得眯起眼,好不惬意。
谢灵曜见好,话题一转,“不知白沙,现下如何了?”
男人投来的一瞥似乎看穿了她这做派目的,还是大发慈悲地给她解释。
“那王县令神出鬼没的,在自己家打了个洞,偷偷往山上跑。”
卫长昭想起手下人给他汇报时的形容便觉好笑。
“商队来往贸易昌盛,海路最近走的人越来越多,不过,除了商队,大多是藏头露尾的人马。”
藏头露尾?
怕是居心不良吧。
从他的话里,倒显得白沙此刻风平浪静,商贸繁荣。
此刻,她竟然有些看不太明白这些反贼的路数了。
浓浓的割裂和矛盾感,让她觉得十分怪异。
先前喊打喊杀,嚣张强势,露头就秒,现下又藏头露尾,风平浪静。
不像是同一个人做出来的事,除非所谓反贼,不止一个主子——
见她陷入沉思,卫长昭再一次感慨,真是聪明的小女郎,敏锐得不像话。
她忽而又抬头问起那个被捉住的探子,林长史。
据她所知,审犯人一事,是由他身边的岚汀负责。
虽然她并未亲眼瞧见他的手段,但岚汀此人行事深沉有度,定然从那林长史嘴里挖了不少东西。
都已经透露到这个地步了,卫长昭也无所谓再遮掩什么,爽快地把审来的消息,尽数告知。
据他所言,林长史此人是个硬骨头,几度寻死,宁愿被折磨殆尽也不松口。
也不知岚汀用了什么手段,他最终还是乖乖服软。
他不知道背后之人究竟是谁,只知道这股势力盘根错杂,极其复杂。
庞大复杂到何程度呢?
卫长昭回忆他的神情,带着将死之人的释然无谓,“一州刺史,在那反贼手下面前,鞠躬弯腰,诚惶诚恐。”
月影摇晃,竹柏朦胧,谢灵曜张了张嘴,才发觉口干舌燥。
连带着喉咙似乎都有些干哑。
一州刺史啊。
一州隶下十二县,一县隶下多则三十镇,少则二十镇,更不提镇下的乡里,更是数不胜数。
上州刺史,官居三品,中州刺史官四品上,下州刺史官四品下。
当属朝廷一方要员。
反贼手下的门客或许无官无职,或许品级还不如刺史,居然能让一方刺史如此逢迎谄媚。
“这水既浑且深,像你这样的小人物蹚进去,尸骨无存。”
他忽而收敛起闲适慵懒神色,负手身后,浑身气势便陡然攀升。
“谢县丞,想立功,得先有命,你好自为知。”
待他不知何时走后,穿堂风吹过,推动门忽然关上,她才回神,便看见了不知何时回来的李三。
谢灵曜镇了镇心神。
李三从怀里掏出一封信,“这是顾——”
他停顿了会,似乎犹豫如何称呼,见谢灵曜径直拆开信封,似乎并未理会自己。
闭紧了嘴巴,垂眸,有些失落。
信是顾无疾写的。
顾不上欣赏字体,谢灵曜一字一句读完内容,心下更是松了口气。
像是卸下重担。
这才开始推演起那日顾无疾是如何带着一家子人逃去她事先看好的荒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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