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灿阳来时带了十个侍卫,个个高大威猛,一把好手,但在沉默平凡的牧场长工们面前,却好似幼儿挑衅成年人,毫无还手之力。
也不知道她究竟是从哪儿弄来这么多孔武有力的大汉!
形势比人强,贺灿阳不得不老实呆在最后一排。
他人在这儿,心却不在,左扭右看的四处打量。
本来只不过是随意瞥了旁侧一眼,略过一道人影,瞧着年纪比他们大上不少,这么老了也来上学堂?
贺灿阳忽然扭头直看过去,甚至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他没看错吧?
本来以为最离谱的事情就是在这儿碰见东方肴,好好的贵师不当,来教一群泥腿子。
哪知道——
“五舅公!你你你不是失踪了吗?怎么在这儿?!”
陆与争闻言侧头看他,近乎麻木的瞳眸很是平静,没有惊讶,没有喜悦。
他的眼睛没有光,疲惫又麻木。
静的像一滩荒寂的死水。
贺灿阳顿时噤声,恐惧、惊惶同时涌了上来。
楚辞……她居然这么大的胆子,敢对五舅公下毒手?
这可是陆氏亲王,有封地的城主!
她不要命了?!
在贺灿阳的印象里,五舅公永远都是傲气的、尖酸的、阴郁的。
不管什么样的表情都不如现在面无表情来的恐怖!
她究竟是怎么折磨五舅公,能让他变成这样形如枯槁,麻木如死尸般的模样?
贺灿阳简直想都不敢想!
如果楚辞能听到他的心声,只会说:少年,你想多了。
她绝对没有使用任何违背大魏律法的手段。
换做他贺灿阳,往日过惯了锦衣玉食的快活日子,换成如今一周七日,六日都要上工,也会像这样眼里黯淡无光。
疲惫,且要死不活。
当然,陆与争是特殊情况。
毕竟他的好妹妹陆天明重金捐赠了足足两柜子的京都绝版戏火图。
绘彩!
□□!
还有剧情!
陆天明只有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愿望。
把这些当交学费,让兄长在牧场好好学习劳作与礼仪。
身为她的知心好友,楚辞实在不忍心拒绝她的一腔兄妹友爱之情。
和这两柜学费。
太见外了。
挚友的兄长,四舍五入就是她的兄长!
对兄长她务必重点关照,让兄长大人学有所得!收获满满!
所以牧场其他人的规矩仍然是错开排班,逢五休二。
只有兄长大人陆与争独享上六休一的至尊待遇!
这些内情贺灿阳尚不知道,也不懂牧场主的一番苦心。
他不再闹腾,反而异常沉默,用警惕的眼光悄悄观察审视着这个极为危险的别院。
贺灿阳明白了一件事情,自己进的哪里是牧场别院。
分明是龙潭虎穴!
与此同时,有个人和他一样,也在暗中观察着牧场。
观察牧场的飞禽走兽。
观察牧场的一草一木。
观察牧场所有人。
这个人就是段青。
大景国段氏贵子。
段青不知道楚辞为何还扣押着他。
但他明白大祖将自己留在此处的考量。
自然是卧薪尝胆,从内部掌握消息。
牧场别院宽广,人数从役众多,看似极其杂乱,实则被守的近乎铁桶一块,插个靠谱的人手进来极其困难。
他一路攻坚克难,咬着牙在牧场众人中潜伏了近三个月,情报笔记缩成小字,写于布帛上,趁着没人察觉,偷偷递给段氏为数不多插的这里的钉子。
牧场的地图、牲禽的神异、众人的秉性都被他一一写了下来。
按理说,敌在明他在暗,本来应该心中有所把握。
段青却越探越疑。
他与族人传信制定的那些计划,里应外合行刺杀之事,夜里刺客刚与他接头,潜入别院便如水入大海,无影无踪。
夜晚中的这座别院像一只躲在黑暗中吃人的怪物,悄然将他们连皮带骨都吞咽了进去。
连一个回音信的人都找不到,也不见尸骨。
还有投毒计划。
毒粉由细作偷携进来,他亲自验看过,甚至是亲手倒入锅中。
只需要筷子沾染上那么一点点,至少得在床上瘫躺半年,成为一个废人。
那顿饭人人皆食,尤其是楚辞吃了足足两碗。
她平时都只吃一碗。
第二天人人无恙。
甚至楚辞罕见的起早,活蹦乱跳的去寻新池塘钓鱼。
她究竟是个什么精怪?!
段青越发迷惑,楚辞显然身怀秘密,她不应该像段氏先祖那样将反常处藏掖,谨慎挑选身边人?
瞧瞧牧场里混杂的都是什么人?
除了成群的魏人——
图南人、坦瑟人、之前还出现过月然人,种种关系错综复杂。
她究竟在想些什么?!
段青恨不能将楚辞的行为拆分出来,一个举动解读出八个意图,寻找到她的弱点,连人同其秘宝掌控在手心里。
院落中的苍翠大树上,两只鹦鹉窃窃私语。
绿鹦鹉扭着脑袋,目光跟着鬼鬼祟祟的段青一同移动:“他又在送信了。”
同伴白鹦鹉道:“还怪勤奋的。”
与此同时,一只信鹰振翅高飞,越过天堑山脉,给大魏的段氏之人带来坏消息。
景国王都内。
此刻应如期举行的万马盛会出了大乱子!
时间还是要回到数日之前的景国。
一阵谣言不知从何而起。
“你听说了么?战马繁育出问题 。”
“这可不能乱说啊!”
“不是马上就要到诸国马官来取幼驹的时日了么,我和马官一起喝酒,他自己醉了说的,这一群幼驹全都有隐病!”
“看着外观凶猛,有模有样,实际啊骨血有隐疾,跑个三四年就养不动了!”
“不会吧,万马大会都快开了,怎么会出这种问题?那这群马怎么办?”
“怎么办?你傻啊,当然是卖给周边了,咱们的大马,就是带病的都比他们强,不然这群傻货为什么每每捧着银子来求购我们的战马。”
“可是卖病马——”
“你是不是傻,难道我们往年对外销的就是好马?战马多重要啊,这种东西能轻易往外输?!”
各式各样的流言在牧民中流传,甚至愈演愈烈,如狂风般在王庭中传了个遍。
自然也传进了景国高层的耳朵里。
查!
这件事情必须查!
这等流言,他们真清白也得沾惹几分泥污。
更何况,外售的马驹还真有些问题,这本来是诸国之间心照不宣的潜规。
景国也对外卖马,只卖幼驹。
哪怕开出高价,哪怕诸国马官将马驹带回去养大,发现马匹质量比之景国战马差远了,也只能认下。
谁叫景国哪怕次等马也要比他们的自繁马匹要优良许多。
他们还憋着想靠景国买来的幼马成年后配种,实现成群繁育。
做梦!
既然敢往外卖,他们自然留了些手段,劣等马往下只会更劣。
而诸国也只能连年舔着脸,仰仗甚至依赖景国的战马。
这种事情,你忍着当哑巴,我当个瞎子,各退一步,交易数目上就有的谈。
可戳破到明面上来,还闹的人尽皆知,那不就成了大景理亏?
马场乃是重中之重,往日都由大公主段容的亲信牢牢抓在手里。
这位景国公主可不是个摆设,她乃景帝唯一的妹妹,手握实权,声威赫赫,做起事来也是雷霆之势。
她带人直往马政司,就往帐篷主位一坐,台下跪了整整三排的马场管事,个个瑟缩的垂着头,恨不得将脑袋埋到地上。
一条体型硕大,肌肉矫健的恶犬目露血光,悠闲的穿梭在跪者中间。
这是殿下的爱犬,喜食生肉。只要主人一声令下,张开大口就能随意撕咬下一个人的皮肉,吞入腹中。
马政官跪在最前面,几乎能嗅到恶犬口中的腥气,他僵直身,大气也不敢喘。
旁侧是依例需记录的马匹资料,每一批马的种系皆详载于上,何人何时记载皆有明细。随着马群不断增加,羊皮册也在不断增多。
羊皮册干系重大,数量繁多,每隔十日都会有王官对马群和记册随机审查。
通常来说是不会出问题的。
但此时,不通常。
一张看似普通的羊皮卷被人颤抖的举过头,双手奉上。
“殿下!”马政官哭喊的嘶声力竭:“冤枉!绝对是冤枉!如果有种马发病,我怎么可能敢偷偷处理!马群都是我亲力亲为守着的,一日也不敢懈怠,绝对没有问题!!!”
“这张配种系我有印象,不是这样的!一定是假的,有人存心害我!”
他说这话时急的浑身发抖,赌咒发誓,如果在平日这个瞒上压下的老鬼出这样的大丑,手下的人恐怕要讽笑半日,心中大畅,可此时他们满心恐惧,将头埋的更死了。
段容冷眼瞧着这等蠢物。
在大景的利益面前,个人的生死得失算得了什么。
他有几斤几两值得人惦记?
“既然你说冤枉,我给你个机会。”
侍卫前去召草料官。
片刻后,离去的侍卫匆匆回禀:“殿下,草料官失踪了。”
祸不单行,一同前来的兽医堂牧医分群查验过马匹,禀告至少有三圈的成马有潜性猩红表征。
具体是染疾还是投毒,得细下观察几日。
马政官呼吸一滞,面色煞白的瘫软在地,满心绝望。
不说错漏配种册的事,不论是染疾还是被人投毒哪一个结果,都是他看管不力!
死定了!
段容坐于高位,自然的垂下手,凶神恶煞的壮犬仿佛收到信号,乖顺的贴过来,任由主人一下下摩挲着自己的狗头。
她此刻心思百转。
马匹有问题。
又或者,有人想让它们出问题。
是左勤王?
是南勒主?
这一批使者中的人物?
想借此在战马贸易上牟利,还是想从她手里将马场的掌管权夺过去?
段容想了想,招手令贴身侍卫上前,低声吩咐几句。
她在听闻此事的第一时间,就控住流言,比这更大的乱子她也不是没处理过,止于此时,事态尚在掌控之中。
另一边。
利齿恶犬没有感受到主人抚摸,注意力开始被其他东西吸引。
它趴在地上嗅嗅闻闻,似乎有一股气息格外吸引它,顺着味迟疑的往前,后面嗅入了神,直接出了帐篷,往一个方向去。
谁人不识殿下的爱宠,更何况它本身就是嗜血吞肉的恶兽,自然没有侍卫敢拦。
恶犬就这样一路嗅闻,速度加快,飞驰出了马场。
在即将靠近一道人影时,它猝然停住脚步,恶狠狠呲着牙,从喉咙里发出低沉怪异的警告声。同时肌肉紧绷,半身下伏,这是攻击前的预备姿势。
恶犬凶名在外,恶绩累累,马场中的任何一个人见到这幅场景都会被吓的面无血色。
南狄拓只是轻描淡写的垂眸,瞥下一眼,宛如在看死物。
恶犬的目光微转,盯着他肩膀上的大鹩哥,嗜血目光中透着垂涎。
大鹩哥受惊的往南狄拓身后躲躲,骂道:“看什么看,没素质!再看把你炖个狗肉火锅!!!”
……
段容封住马场,还没来得及单独隔离开出问题的马群,侍从来报,诸国的使者派的人堵在马场门口。
大景周围远近十三邻国,有三国与大景交恶,剩下中有八国都会向大景成批购入战马,花费金银不菲。
这会儿还没有“垄断”这个词,但景国已经无师自通的垄断的概念,通过马匹贸易辖制着周围诸国的战马质量,同时也是在所有人心中牢牢树立了“景国战马无可匹敌”的意识。
马政官们舟车劳顿,才到王都,还没来得及歇口气儿,就听见了这等消息。
景国卖给他们的马是要比自用战马次一等,这都已经是大家心知肚明的一种潜规则了,已经退了一步,居然还有隐病?
那怎么行!
他们将马群带回去,可是得向君上、向军队交代的!
干得好不过得些赏钱,如果出了纰漏,身家性命都得押上去!
这会儿单独一家说话都使不上力,得联合起来才行。
各国的马政官都凑到一处,要景国给个交代!
负责往来商榷的马政官被堵在帐中,他拧着眉,脸色很难看。
前有惨死的同僚,后有这群不要脸的围堵。
平日里他在这群人面前都是昂着下巴,被人尊着捧着,毕竟同一批的马驹也有优劣之分,先卖谁后卖谁这种事不都是他说了算。
这群往日里对他巴巴结结,点头哈腰的人凑一到处,吵吵嚷嚷,跟泼妇骂街似的还拦着不让走。
实在不成体统!
“我们千里迢迢,也是诚心购马,真金白银掏出来!”
“难怪带回去的马都繁育不出好的品相,原来是从根儿上就坏了!”
“怎么能给病马呢!”
“还收的这么贵!”
“您必须给我们一个交代啊!”
交代?
景国马政官嗤笑,给什么交代。
此前又不是没发生过类似的事情,别看他们这会儿闹的再凶,回头还不是得巴巴的赶上来,求他从手指缝里漏点数量,好带回去交差。
使者还在吵嚷:“万马大会当前,出了这种事情,若是魁首真易了主,大景可别没有承认的气量!”
真是笑话!大景马政官强硬道: “此事简单,谁怀疑,谁就别买!”
“你要真有本事,培育出比大景更强的战马 ,尽管去。价钱不会改,想都别想!”
他气势强横,倒把其他人的声音压了下来。
压的越用力,反弹的力道越大,众人吵吵嚷嚷更不服气了。
猝然间!
恶犬如同闪电般冲入,一口咬住大景马政官的腿,上下颚一发力,他已经痛的满地打滚,腿上的布帛撕裂,皮肉上多出一块血淋淋的坑洞。
一时间屋内鸦雀无声,只能听见马政官的哀嚎。
段容缓步而入,恶犬舔舔嘴,欢快的跑回她身边。
“抱歉,马政官失礼了。”
她噙着一抹微笑:“价格是不会降,但马匹我们也是保质保量,万马大会自然能证明。”
“诸位若是不信,我们提前试马两日,看看真凭实据。”
这两日相当顺利,马驹健康活泼,依稀能看出日后的风采。
诸国使者也熄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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