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奚洄拿起散乱的纸，往后翻了翻。
论文中提出了一种新的解码方式，论证了用大批量数据攻击复杂密码锁的可行性，只是这种“数据暴力”需要有序的数字组织和可控的转化过程。
她有些奇怪，尽管目前AI发展得很不错，但复杂密码不仅需要AI的算力，还需要人类的灵光一闪。没有那初始的“灵光”，很难通过暴力方法实现解码。至于那两个应用条件，有序的数字组织倒还好说，可控的转化对于人类和那些空有个壳子的AI来说都很难。
所以这论文的应用价值在哪？作为这方面的大佬，她不信陈溯不知道这些。
她把论文稿装进包里，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硬质的实木椅没放任何垫子，硌得她生疼。
“这椅子还没我那个舒服，更别说老周办公室的沙发了。教授工作忙就算了，还不趁休息的时候好好享受一下。”沈奚洄握着两边的扶手，对陈教授的生活品质表示怀疑。
江清涧在内间，按了下摆在角落的床，发现基本没什么弹性。听到沈奚洄的点评后，他走出来拂了下门框，看没什么灰尘，才半倚在上面开口：“他应该住在这里。”
从这个角度望去，刚好可以看到椅子下面有一筐方便食品。看泡面的量，至少能再撑三天。
他双手抱臂，眸色微沉，“如果你脚边那些泡面确实是他常吃的东西，那他可不仅仅是不懂享受了。”
沈奚洄将筐里的塑料袋拽出，里面除了泡面就是一些代餐和速溶咖啡。
她又扫视了一遍这间屋子，除了电脑、家具和纸，几乎不剩下什么了。如果只是当办公室用，顶多只是不舒服了点。如果当成家住，对于一个这种成就的教授来说，实在不可思议。
不知道为什么，沈奚洄觉得江清涧上学时大概也是那种冷着脸做实验，回宿舍吃完泡面又接着写论文的学霸人设。
她指着那些速食问：“你以前喜欢吃这些吗。”
“不健康。”
江清涧眉头微蹙，虽然很快就恢复了那张冷脸，但还是被沈奚洄捕捉到了。
她心想这可真是个怪人，不吃就不吃嘛，怎么还不高兴了。
办公室的纸质资料实在太多，除了被沈奚洄装起来的论文，遇到有用的只能扫描带走。两人从桌上的资料翻到书柜中压箱底的部分时，已经快三点钟了。
沈奚洄感觉自己这一天的工作量都抵得上过去一年的量了。她在地上放了张纸，直接坐在了地上。
“那边有椅子。”江清涧自觉不是个有洁癖的人，但也绝对没有这么随性，所以很自然就想着应该坐在椅子上。况且地面在空调长时间的努力下也凉透了，凉气很快就能渗进裙子里。
但沈奚洄显然不会考虑那么多，她把长裙的边边卷起来一些，手往后一撑，边看江清涧干活边说：“椅子和地板一样硬，坐这儿还近点。”
江清涧扶额，不解怎么会有人懒成这样。但思及这样的话术对于沈奚洄而言不痛不痒，也就忍了下来。但一来一回的，刚才看到办公室陈设和那些速食品的不适感也被压了下去。
他在那边整理资料，沈奚洄闲着无聊，也没地方靠着，就抽出立在柜子左下角的书翻着看。书看着挺旧的，因为被包起来了，到扉页才能看到书名：《法律之外》。
“他当年在法律系那边本来发展挺好的。”
她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中午遇到的那个女孩说的话。现在看来，这话也不全然是空穴来风。
从侧边看，书页中间有一条缝，沈奚洄从里面拽出一张纸。半页A4纸最上面写着“随堂问答”。接着是：
［有意识的AI能否拥有人权？］
问题下面是一个苍劲有力的“能”字。
沈奚洄深吸一口气，这个问题！其实能想到满堂的人类会给出什么回答，在007局十年前通过的那一版关于AI的议案中，AI是不具备任何人权的。但同时，AI也是不被允许拥有意识的。尽管加上这三个字很难抉择，但大家从小受的教育还是会让天平偏向“不能”。
那如果立场变了呢？
是不是答案就成了纸上那个“能”了。
沈奚洄将纸张递给江清涧。这张纸把“陈溯是一个有意识的AI”的可能性提升了太多，如果那个字迹确实是他的。
江清涧已经扫描到了柜子的最下层，那里摆着一份陈溯仍是法律系学生时候的论文。上面用红色的笔画了一个大大的叉。
其实很难想象陈溯这样的人写的论文会被完全否掉，哪怕这只是他在法律系时的作品。
被否掉的东西通常都被诊断出问题，有些问题在于文本和组织，有些问题则盘踞在更深的地方。陈溯这篇属于后者。
甚至这样的文章看到题目就让人瞠目结舌了。《AI具意识体保护体系的构建》！！！研究对象理论上不存在，研究方向与主流大相径庭，大家都在想怎么保护人类的时候，这是在研究什么？简直大逆不道！！！
无怪老师在最后大书三字“放弃吧”。
放弃吧！两人将手中的东西做了交换，向来接受度良好的沈奚洄也像江清涧一般，被这三个字刺痛了双眼。
而那三个字旁边透露着张扬与坚定的正是他的名字——陈溯。
字迹与另一张纸上面的“是”一般无二。这样说吧，就这样昂扬的姿态，办公室其他文件上的签名都不具备。早前是戳破天的锐气，后来成了公式化的几笔。
一种无言的力量穿梭在两人手中，将两张纸链接起来，成了那时的陈溯。
他走在长长的石阶上，身处讲着公平正义的教室里，做一场关于AI异端的美梦，以为迟早能实现。现实却走向了另一条路，直至毁灭。
砰！楼上到楼下的距离，生与死的距离。但实际上AI是没有结束生命的权利的，如果那些程序能算得上生命的话。
所以说陈溯还真是个异端，他活得可真不一般。有了思想，还能选择结束。
那么，陈溯为什么能拥有意识？为什么要自杀？又为什么能自杀？
沈奚洄真切地意识到这背后的问题绝不简单，还有那个古怪荒唐的梦，不能解释的东西太多了。但无法解释的也不见得就是非科学，那些藏在科学背后搅弄风云的家伙迟早要被揪出来。
但是谁来呢？是她来揪啊！她可没想到，一年就上一次班，一上就来个大的。阴谋啊！这铁定是阴谋啊！沈奚洄将她的脖颈折向后背，闭上眼睛斗胆祈求，如果天塌下来，请让周在野顶着吧，谢谢。
“啊……”沈奚洄老毛病犯了，以前上学时一有压力她就要扯着嗓子向天喊这么悠长的一下。尽管此时只能对着天花板，但好歹也是顶楼的天花板，离天近点。
这过程太过自然，以至于当江清涧又解锁了一种表情时，她才反应过来，眼前这人既不是上学时任她笑闹的同学，也不是没心没肺的贺昀。
而是江清涧这家伙，看她像在看动物园里的猴子的家伙。她勉强拾起来一点组长的架子，端着那点架子收住了尾音，还向上翻了个大大的白眼：“看什么，没见过人类崩溃的瞬间吗？”
崩溃什么？江清涧的生活里充满了各种问题，在那之后便是解决问题。那次的事之后，他几乎没再有多么过激的情绪了。
所以，他认真思索了一下，沈奚洄的崩溃大概是程度很浅的那种。
短暂的沉浸为他蒙尘上雾，也让沈奚洄话中的小火苗瞬时熄灭。她习惯了与人呛声时针锋相对的激烈，却不太有处理哑火的经验。
她揪着裙角摆弄，没注意到江清涧半蹲在了她身旁。
他拿出沈奚洄早上给的礼物，拆开外包装，递给她。
沈奚洄正烦躁呢，看到眼前的棒棒糖愣了一下，停住了手上的动作。她记得这是早上刚送给江清涧的，这就还回来了？就因为瞪了他一眼？这男人可真小心眼。
她一把扯过江清涧手里的糖，想硬气地扔在地上，又有些舍不得。但对江清涧，她可不会舍不得：“之前只是觉得你有些冷淡，但连个糖你都容不下，翻你个白眼能死啊。”
张牙舞爪好似原形毕露。但其实也不算暴露本性，上007局随便一打听，就知道沈奚洄不是个好惹的主儿。但她对自己人向来要好上许多。
被吼上一嗓子，江清涧也不恼，只是站起身将拉出来的资料放回柜子里。
“吃糖会开心点。”他冷不丁来了句。早上他注意到沈奚洄抽屉里有很多这种棒棒糖，想着她应该很喜欢。
得，沈奚洄手里的棒棒糖拿着也不是，放下也不是。这回是她不占理了，人家好心递过来的糖，被她当成了割袍断义的工具，虽然他们之间谈义尚早。
太过冲动！太过冲动！沈奚洄觉得自己确实不太了解眼前这人，但唯一确定的是：他情绪非常稳定。但这也不是欺负人的理由。
她站起身，将糖含进嘴里，拍了下江清涧的肩膀对他说：“不好意思，刚才是我误会了。”说着，从包里又取出来一根，“作为赔礼，也让你开心点。”
她没有把糖塞人手里，而是直接塞进了嘴里，不容拒绝。
甜味自舌尖蔓延，确实能驱散太多不快。
该说什么好呢？
大抵是，二糖泯恩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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