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年底,あい的父亲在檐廊的旁侧又建了一座草庵式的茶庭,あい给我们寄去了落成典礼的请柬。但我当时正忙于毕业事宜,爸爸正在北京开会,只有妈妈去参加了。而あい之所以问我是否同意让渡那幅《四大美女图》,是因为新建的茶庭里摆满了各种手工艺品,挂这样的绣图在墙上,着实相得益彰。
“两地不同栽,一般开。”每当我展开《四大美女图》,看到昭君背后那几枝殷红如血的梅花时,往事总会像洪水猛兽般涌入我的脑海,那段与开塞露相伴,暴瘦到脱相但仍不放弃学业的岁月晰如昨日。绣图完成后,有收藏家出十万元收购,爸爸妈妈舍不得卖掉。搬新家时,爸爸提议说把它装裱后挂在客厅里,但妈妈认为它的主题与家居生活不甚相合。于是硕士毕业的那个暑假,我又绣了一幅《牡丹蝴蝶图》,把它挂在家里的玄关,《四大美女图》则被我用防尘袋收纳好,放进衣橱里,只是偶尔拿出来欣赏一番。虽说梅花不论在怎样的环境中都能开出花朵,但总有一个环境是最适宜它生长的——较之我们的房子,茶楼才是更适合《四大美女图》的地方,那里会欣然接纳它,而它也一定能在那里绽放出属于自己的光彩。
于是我和爸爸妈妈商量好,把《四大美女图》让给了あい。一个周末的傍晚,我看着她请来的工匠用雕花的实木框将绣图装裱起来,挂到茶庭正中间的墙上。在这之后,あい带我去了枯山水旁边那间铺着榻榻米的茶室,里面已摆好了茶水和点心。“有件事我一直很好奇,”あい在蒲团上盘膝坐下,拈起一块抹茶桃酥,“你之前发表的那篇小说《走过边城》,里面的严允老师,还有其他的角色,他们的原型是谁啊?”
“没有原型。”我回答说,“包括主人公在内,《走过边城》里的角色纯属虚构,只是为了情节需要设置的。”
“我就说嘛,你的学习成绩比凌霄好多了,而且令尊令堂的感情很融洽。”あい说着把头凑近我:“可能有点冒昧,但我还是想问一下,《走过边城》……令尊令堂读过吗?”
“早在发表之前他们就看过了。”我有点无奈地看了あい一眼,端起面前的牡丹花蕊茶喝了一口,“可能正是因为他们从没想过离婚,所以反倒不介意我在小说里这样写。《走过边城》中的情节有明显的艺术加工痕迹,没人会蠢到把里面的角色和真实人物混为一谈。”
“……是这么回事。”あい欲言又止,拈起一块玫瑰乳酪糕咬了一口。“这个糕比桃酥好吃,你尝尝。”她又拈起一块递给我。“小说的性质我是知道的,但我还是想请你——”
あい的话没说完,老板就拉开门进来了。他一身酒气,穿着黑色的对襟薄料长衫,这副打扮让我想起了《暗黑館の殺人》里的玄儿。“哟,你俩在这儿啊。”他摇摇晃晃地走到绘有四君子图案的屏风旁,一屁股坐在榻榻米上。“厨房大师傅做了金汤燕窝,还有几样小菜,说是准备推出的新品,摆在那边的花厅里,你们可以去吃吃看。”他随手拉过一张坐垫当枕头,就这么躺了下来。
“爸,你又喝多了。”あい不满地嘟起嘴巴。“你以为我想喝啊?”老板打了个酒嗝,“不这样怎么做生意。”他盯着あい,眉头皱了起来:“不是说让你把那条吓人的项链取下来吗,怎么还戴着?”
“要你管。”あい翻了个白眼,拧开矮桌上的蜂蜜罐,我沏了一杯蜂蜜水给老板端过去。“思思,你的画客人们很喜欢呢。”他仰起头猛灌了一大口,“要我说,那上头最精彩的莫过于王昭君身边的蝴蝶。按理说,梅花盛开的时候冰天雪地的,不可能有蝴蝶飞来,但昭君的品性却让蝴蝶为之倾倒,真的很有意境。”
“现在谈生意比过去顺多了。”老板喝完了水,又打开了话匣子。“想知道一个人是否值得合作,最好的办法是对他释放善意。因为有这么一种人,他们的心中只有等级和利益观念,没有道德观念,甚至没有法律观念。在这样的人眼中,你的谦和有礼等于软弱可欺。你对他们好,他们会反过来咬你一口。”
あい走过来,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示意我跟她出去。老板还在继续传授生意经:“人真的是不可貌相。有的人嫌弃爹娘没本事,不愿意为至亲尽哪怕一丁点的责任;对着外人把自己吹嘘得天花乱坠,实际上生活过得一地鸡毛。那样的人我最是看不起的,直接就和他们断交了……”
“他一喝醉就喜欢唠叨,等他把话说完了,黄花菜都凉透了,更别提那道燕窝了。”走在檐廊里,あい低声对我说。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枫树那边的竹篱笆被冲洗得发亮。“不过话说回来,他生意刚起步时也确实没少被人嘲笑,但现在,他比所有嘲笑过他的人发展得都好。”
这条檐廊如同纽带一般,把中式和和式庭院连接起来。老板所说的花厅位于中式庭院,我们要先走到檐廊尽头,再转个弯才能到。“你可能想不到吧。”あい刚才脸上还带着笑,这会儿语调明显阴沉下来。“我爸最多也就是和别人断交,他从不欺负谁,但等他的生意做大以后,他之前有过往来的人嫉妒他嫉妒得牙根直痒痒,又不敢明着来,就使出各种下三滥手段,包括但不限于用拨号机频繁打电话,发送匿名骚扰短信。如果说这两种多少还有点技术含量,那么通过在浏览器频繁输入虚假信息的方式散播谣言,像我爸说的,只要有手机,没良心就能干。只能说,有的人真的是又蠢又坏,一方面看不出别人好,一方面又见不得别人好。”
檐廊里一盏寿桃形状的灯笼被风吹灭了。为了增强体验感,这里的纸灯笼都是用蜡烛点亮的,而不是用电。あい用竿子把寿桃挑了下来。“我们咨询过律师,通过胡乱搜索以形成内容虚假、涉嫌诽谤的词条,诬蔑、误导他人,属于违法行为,打骚扰电话、发骚扰短信就更不用说了。本来我们可以走司法途径,但为那种人浪费精力太不值了,所以我们只是警告他们一下,让他们知道,他们的所作所为我们都很清楚。”あい说着划了一根火柴。“在这个信息高度发达的时代,人的每一次检索都会留下痕迹。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我提起寿桃灯笼,淡黄色的火光在它那圆滚滚的肚子里跳跃。“那样的人固然可恨,但更多的是可笑和可鄙。”我看着あい项链上那颗镶满碎钻的骷髅头说道:“他们这么做,归根到底是因为令尊所在的层次是他们无法企及的。他们知道自己不可能对令尊构成任何威胁,看不惯,又干不掉,所以只得通过上不了台面的手段发泄怒火。但他们与其说是对令尊动怒,倒不如说是对自己的无能动怒。”
“我妈之前还说,像你这样的優しい姬走上社会后不知道会不会被坏人算计。”あい笑起来,调皮地伸手去接檐上坠落的水滴,“如果她听到你这番话,大约会放心不少。”
我们在花厅吃完晚饭后,帮着师傅把餐具送回厨房。“说起来,令堂从事的工作保密性比较强,一般人不太可能查到她的信息。不过令尊在网上好像有不少报道吧,他有被人这样恶意搜索过吗?”あい一边把碗摞起来,一边问我。“老实说,我没用浏览器搜过他。”我边收盘子边回答。“我爸在省内和省外都做过讲座,但据他所说,只有一小部分被媒体公开的在网上能查到。不过我爸应该也没怎么关注过这样的事,他最近一直在忙。”
“说起造谣诽谤,我倒是想起了一件事。”我把手里的塑料袋丢进垃圾桶。“我爸基本上每年都去省监狱做讲座,可能其中有一回被报道出来了。结果我家之前认识的一个人,他的女儿比我还大几岁,早就不是天真幼稚的年纪了。让人做梦都想不到的是,她居然把去监狱讲课和坐牢等同起来,还在朋友圈幸灾乐祸地传播这样的信息。只能说,有的人的社会阅历甚至是智商,在他们对别人的恶意面前都不值一提。”
“那这么着,我们帮你留意,如果有问题再处理。”等我将最后一把汤匙放进餐具收纳箱后,あい和我一起走到庭院里。这会儿雨已偃旗息鼓。“差点忘了,我想拜托你一件事。”あい说着伸手搂住我的肩膀。“如果你再创作小说的话,能不能让我成为里面的一个角色,并且把我的事尽量真实地写出来?”
“可以是可以……我能问一下为什么要这样吗?”
“没有什么原因啦,只是单纯感觉被写进小说里……很兴奋。”あい的两颊飞起了红晕。“名字的话,用‘あい’就行。いいですか,ゆうきちゃん?”
“分かりました,あいお姉さん。”
端午节前夕,老板安排车辆给市区及周边县城的客户配送鲜花,其中有一户人家与宋伯伯的店相去不远。在征得老板同意后,我坐着送花的车去了县城,打算去探望他。我提前买好咸鸭蛋、绿豆饼等节礼,あい又让我带上了一大束常夏石竹。
宋伯伯的店还在老地方。店面是重新装潢过的,之前天花板上吊着的旧电扇被拆掉了,取而代之的是立柜式的冷暖空调。宋伯伯比过去苍老了许多,头发也变得稀疏了,但精神很好。他一开始没有认出我,等我说明身份后,他显得很激动,一个劲地问我想不想吃伯母包的粽子——当年也是这样,我来借书的时候,他总会把别人送他的小食拿给我吃。趁宋伯伯去上洗手间,我迅速地用纸巾拭去了脸上的泪水。
我的目光在店里的书架上徘徊了一遍又一遍,却没能找到曾翻阅过的那册《全宋词》。或许它被某人借走还没有归还,或许它在店面整修的过程中不慎遗失,又或许,它像那年的雪一样,在岁月的长河中悄然消融——但总有一些东西,是岁月消融不了的。
中午的时候,宋伯伯用电磁炉煮了粽子和大蒜。我帮他把饭端上门口的桌子,就有一只小麻雀飞过来,冲着宋伯伯啁啾鸣叫,看上去是位常客。宋伯伯剥开粽子,抠下几粒米放在地上,看麻雀一蹦一跳地过来吃。不一会儿粽子吃完了,宋伯伯对麻雀挥挥手。麻雀好像看懂了这个告别仪式,并且打算回礼,于是它先在门口跳了几下,之后才腾空而起,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天空中没有留下它的痕迹,但它已飞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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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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