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金熔尽,暮色四合。云楼宫内殿,烛火昏黄,映得满室清寂。
敖丙甫归二人天地,即投身于那铺就柔软云锦之宽榻。银白长发若月华流泻枕上,额间莲纹金饰幽光下流转温润。闭其浅碧垂目,长睫于眼下投淡淡阴翳,似新雪覆寒潭。周身清冽冰雪气似亦随其放松而柔和,人陷于半梦半醒慵懒之境。
哪吒早已闭目于榻。感身侧微陷,气息熟稔,乃缓缓睁目。眸中深邃,无有战场煞气,唯余沉淀暗涌。侧转身躯,坚实胸膛贴近敖丙清瘦脊背,一臂极其自然、挟不容置疑之力,环其腰际,将人揽入怀中。
殿内寂然,唯闻二人清浅呼吸交织。
半晌,哪吒低沉之声贴敖丙后颈而起,隐一丝不易察之紧绷,破此宁静:“夫人?”
“嗯…?”敖丙迷糊应之,尾音绵长,睡意浓重,似神思犹浮云端。
哪吒臂膀收束愈紧,下颌轻抵敖丙银白发顶,鼻尖萦绕其清冽微带莲香之独特气息。
默然片刻,似积攒勇气,终问出那盘桓心底千年、或已问过无数遍之语:“千年前…吾犯下罪愆,抽汝龙筋…汝为何…为何还要…来救吾?”
其声低哑沉滞,字字若自胸腔深处艰难挤出,负枷锁之重。滔天洪水前单薄身影,那句虚弱却坚定之“放过他吧”,乃其午夜梦回难脱之景,深重罪孽中唯一光亮,更是其百思不解之谜。
敖丙于其怀中微动,似被此问自迷糊边缘拉回些许神思。仍闭目,声带初醒鼻音,若言与己无关之事:“当时被抽筋以后…我便昏迷了…”
微顿,费力回忆往事:“醒来后…听龙宫里的侍从说…父王带着三个叔叔…去为我讨公道…还说…要水淹陈塘关…”
哪吒屏息,臂上筋肉不自觉绷紧。
敖丙:“我当时…只是不希望无辜的百姓…受到迁怒…就…就过去了…” 轻吁一气,似疲惫犹存 “过去就看到…你一个小孩…被…被亲生父亲逼迫…自刎…”
“小孩”二字,令哪吒身躯几不可察一僵。
“虽然你犯下了错…” 敖丙声平直,无有指责,唯陈述事实。“但是…父子之间…也不该这样…”似乎理所当然:“我当时只是感觉…这个小孩…很可怜…”
复顿,最终说出令哪吒心口窒塞的答案:“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替你求情…”
不知!
非为宽宥,非念旧情,甚至非出深刻怜悯,仅乎…彼时彼刻,见一稚子被生父逼死之景,觉“不该如此”,觉“可怜”,遂为之。如此简单,如此纯粹,又如此…残酷地撇清与哪吒此“罪魁”之深层情愫关联。
哪吒心头“轰”然崩塌!一股混杂巨大痛楚、无地自容与强横占有欲之洪流冲垮理智堤防!其箍于敖丙腰际之臂猛收!再收!力道之大,几欲折断那纤细腰肢!似要将怀中人揉进自身骨血,融入神魂,方肯罢休!唯此,可确证此人真实存在,为其所有,方可稍平那千年愧疚与爱意交织、几欲将其吞噬之烈焰。
敖丙被勒得闷哼,感到不适,眉尖微蹙,然并未挣扎,如被抱紧之猫,于其怀中又动了动,寻个稍舒适之位。
哪吒将脸深埋敖丙冰凉发丝,贪婪汲取那能定其心神之气。
良久,方以更沙哑、带一丝颤栗之声,问出那第二道如受凌迟之问:“为何…不恨?吾自汝身边星官处得知…汝从未思及…此问…”
恨?何故不恨?此非最理所应当之反应乎?此非其千载自罚自戕之根源乎?
敖丙似被此问所困。默然少顷,如组织言辞,又似竭力回想。终以睡意朦胧之鼻音,慢吞言道:“我从小…记忆就不好。当时…被父王从陈塘关带回去后…他哭了很久…”
敖丙其声透困惑,仿佛龙王涕泗横流比被抽筋更令其费解。:“我很少…看见他哭…他一边哭…一边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
哪吒屏息静听。
“什么…这个杀劫…偏偏是我碰上了…命数如此…之类的…”敖丙仿龙王语气,带孩童复述大人晦涩言语之茫然:“我追问下…他才告诉我…原来…这是命数…”
“命数”二字,被其以近乎学术探讨之平静道出。
“我明白了…”敖丙声中无怨怼,唯尘埃落定般通透,或曰…认命般懒散:“是因为…我倒霉…”
倒霉?
抽筋断骨、根基尽毁、仙途断绝…于其口中,仅乎…“倒霉”?
哪吒身躯彻底僵凝,连收紧之臂亦忘用力。
敖丙之声续起,平缓若诵乏味公文:“然后…天庭…来了些莫名其妙的人…要抓我去天庭…封我个莫名其妙的…华盖星君…”显对此衔毫无兴致,语中甚至带被打扰清梦之不满,“可是…我只想…躺在龙宫里…睡觉…”
轻叹,含无限憾意:“没了龙筋后…更爱睡觉了…”
其微顿,似终理清此混乱事背后之逻辑链,给出令哪吒啼笑皆非、心痛如绞之终极断语:“原来…命数…是必须走流程的…”
“抽筋…是流程…”
“封君…也是流程…”
“当时就觉得…算了…走流程吧…”
其声终至低不可闻,倦意浓重:“……走完了…我好躺下…”
言毕,敖丙似耗尽最后一点解释之力,或终觉“流程”已毕(指答完所问)。
敖丙自然地略调姿势,将脸埋入哪吒坚实温热胸膛,寻得最适之位,发出一满足轻喟,气息旋即均匀绵长——酣然入梦矣。
唯余哪吒,僵然拥之,臂膀犹持禁锢之力,深邃眸中惊涛骇浪翻涌不息。
恨乎?不恨乎?
于此人心间,那场毁天灭地之痛楚,足以改易一生之劫难,竟只为“命数”中必经之“流程”?一令其觉“倒霉”、且严重妨碍其“躺下安眠”之麻烦步骤?!
荒谬之感如巨浪拍岸,深重无力,复有那几欲将其吞没、混杂极致怜惜与后怕之爱意,如冰火交煎,于其胸中剧撞。
凝望怀中人安恬睡颜,长睫于眼下投乖巧暗影,唇色微嫣轻启,气息清浅。
最终,万般惊涛骇浪,皆化一声悠长、几不可闻之叹息,融于昏黄烛影。其小心翼翼、极尽轻柔地松了臂上力道,唯恐惊扰怀中人清梦。继而俯首,一个蕴无尽复杂心绪、却又无比珍重之吻,轻轻落于敖丙光洁额间,那枚温润莲花金饰之上。
恨与不恨,早非紧要。
要紧者,乃此“倒霉”走毕“流程”、唯愿“躺下安眠”之人,此刻正安稳憩于其怀。
而此番,轮其守护此份安宁,无论凭杀神之凶名,抑或以夫君之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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