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热的血溅在屠于曼脸上，隔着防护服从她的眼皮上滑下，一如自由号列车里屠于曼第一次手刃玩家一样。
当年屠邈和佟自山没有杀死杨政，但是屠于曼不是屠邈，她不会心软。
“喂！快上来！”李长宁在上面喊。
屠于曼低头看向底下沸腾的油锅，夏琳的尸体自由落体，溅出很大的油花。
她抬头，空间折叠将错落的履带弯折出诡异的角度，冲天而上。
屠于曼连带着床直直翻上，一下子带着吕卡、李长宁和施黎娜一同降落在门前。
李长宁第一次见识屠于曼的能力，稍稍侧眼的时间，张宝卷和黛江已经站在门前：“没找到人，这扇门比竖直的床架大一点，我们刚好可以通过。”
这扇门出现得突兀，没有连接的墙壁，没有支撑，凭空悬浮着，几个人得站在移动履带上才能够到，
“你能感觉到之前那道视线出现和消失的时间吗？”屠于曼刚从审判庭出来，难免想到副本中是不是会有其他类似的存在。
“能，八分钟前出现的，只出现了半分钟。现在没了。”黛江接着说：“我们俩到的时候门关着，但是我怀疑刚才301里进了其他东西，它打开门看到了我们。”
门后面可能有东西。
“是吗，进去看看。”屠于曼刚要伸手开门，却被一只手拦住。她顺着目光看去，拦她的是张宝卷。
“不着急开门，我们还有时间。”张宝卷面色疑虑，声音低沉而缓慢：“你为什么杀她们？又为什么留施黎娜一命？”
施黎娜的脸色微微一变，并不慌乱，似是笃定了屠于曼不会动手。
黛江服了张宝卷这个缺心眼，当着施黎娜的面也这么说。
“她们都是异教徒，需要留一个人活着问话。”屠于曼别开张宝卷的手：“听到异教徒的消息，你们似乎不惊讶。”
“你不是云台市的玩家吧？”黛江拉开张宝卷挡路的手。
屠于曼微微挑眉：“何出此言？”
见张宝卷面色和缓了，黛江对屠于曼说：“云台市的异教徒比你想象得多，文长卿是异教徒，这不是秘密，我们都知道。她们的身份没什么好惊讶的。不过你杀了异教徒，他们肯定会联合报复你。”
吕卡在一旁插嘴道：“她说得没错。云台市的管理可没你们好，这么个小岛，乱得我们都习惯了。”
黛江：“而且他们异教徒就是群疯狗，逮人就咬。你小心点儿。”
“是吗，我随时恭候。”屠于曼面无表情，打开了门。
异变突起！屠于曼只觉脑后袭来一股阴冷迅猛的疾风，想也不想反手挥刀格挡！
她猛地拧身——身后赫然是早已气绝的文长卿！
此时她双眼眼白消失不见，全是黑色，空洞地锁定着屠于曼。
“控制住施黎娜！她在用【死亡哀悼】！”屠于曼的脸色微微一变，迅速后退一步，大声提醒道。
刀风砍在文长卿的身体上却毫无作用。
屠于曼提醒得还算及时，李长宁没因此受伤，但停身对战的时间里，施黎娜居然将面前的门一击劈开！
门仿佛被溶解，瞬间洞开一个逸散黑气的豁口！
施黎娜猛地钻进身体而入，连带着李长宁一起消失在了门内。
施黎娜消失了，被【死亡哀悼】控制的文长卿仿佛断了线的木偶，直挺挺地向前栽倒，坠身而下。
“追！”屠于曼率先反应，拖着三号床冲进房间。
张宝卷和黛江紧跟其后，而后那扇门重重关上消失不见。
“人呢？”
301内仍然是昏暗的光线，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仿佛已经有很久没有人来过。
房间的门和窗依然是打开的，里面压根没有施黎娜和李长宁。
黛江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人没了？”
“不见了。”屠于曼答。“你说的那道目光，来源也没了？”
黛江点了点头。她说的存在可能已经离开，又或者藏了起来。
惊魂甫定，几人回到各自归位，夏琳和文长卿死了，施黎娜带着李长宁消失不见。房间里空出来两个位置，还没了一铺床。
屠于曼猜想也许会有新的玩家进来补上。
现下玩家的床位多多少少发生了些变化，屠于曼和吕卡两个人单独占了一铺床。
“等下一个时间点吧。”
黑暗中，屠于曼没有等到人，先等来了困意和自己队友们均匀的呼吸声——她们抵抗不住，睡着了。
唯有屠于曼，强撑着越来越重的眼皮，意识却异常清醒。
她低声自语道：“真有意思。”
她无声地扯了扯嘴角，眼中却毫无笑意，先前的困意对自己的影响似乎减弱了。这意味着，屠于曼接下来会被副本“重点照顾”。
墙上的挂钟指针缓缓挪动，指向五点三十分。又过了二十分钟，又等了二十分钟，房间里久久没有动静。
分明已经过了刷新危机的时间，预想中的危机并未如期而至。
屠于曼索性撑臂坐起。
只是这一坐，一股混合着尘土与老人特有的腐朽气味钻入鼻腔。
屠于曼措不及防地和一张一张布满深壑皱纹的脸对上。如同风干橘皮般的苍老面孔，几乎贴到了她的眼前！浑浊的眼珠在黑暗中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楼下的前台居然无声无息潜进来，蹲伏在床边，而屠于曼毫无察觉。
“还没睡着？”嘶哑干涩的声音响起，老人缓缓站起身，动作僵硬滞涩，不知从哪摸出一个老式手电筒，“咔哒”一声打开，昏黄的光柱刺破黑暗，径直指向门外。“你跟我来。”
屠于曼已经不是当初因为副本的诡异而心脏狂跳的菜鸟了，她不动声色地下了床，身体感知无异，跟在佝偻蹒跚的背影之后，走出301。
下楼。一楼前台，光线稍亮。
借着这光，屠于曼才发现这人的样貌发生了一些变化——似乎是老了些，头发从花白变得全白，脸上的皱纹更深更密，而且周身的气质也变得和善了些。
之前那股麻木阴冷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平静。这平静毫无暖意，反而像墓穴深处无风的沉寂，显得瘆人。
这前台颤巍巍地从柜台下摸出一张纸。“这是你的退房合同，签一下名字。”老人将纸推到屠于曼面前。
屠于曼接过这张纸，却发现合同上不止写了自己的名字，还有吕卡的。
印刷体：囧当公寓301号房二号床
上铺租客——吕卡
下铺租客——屠于曼
两个名字下方，都预留着一栏空白签名处。
屠于曼抬眼：“昨晚的那个人，不是你吧。”
前台笑了笑：“是我的弟弟，他是个野蛮人，没有冒犯到你吧？”
屠于曼摇头，指尖捏着合同：“订房的时间还没到，为什么先让我退房？”
“嗷，”老人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咕哝，由于苍老而浑浊的目光越过了屠于曼的肩膀，远远落在屠于曼身后，声音平板无波：“有人找你。”
“嘎吱——”
身后一股裹挟着室外湿冷泥土气息的凉风袭来，在屠于曼的后颈上拂过，同时，屠于曼的视线中，强势地挤进来一个第二视野。
屠于曼霍然转身。
门外的天光晦暗不明，一个身影在公寓大门门框下背光而立，轮廓被逆光勾勒得模糊不清。
沈元毓！
沈元毓面色苍白，浑身湿漉漉的，看起来刚淋了一场雨，发梢和衣角都在向下滴着浑浊的水珠。
她开口：“屠于曼，我找到苏月寻了。”
……
离开囧当公寓之后，屠于曼再次置身于没有尽头的墙面边上。
毫无生机的墙面压迫着感官。
不同的是，这次她身边多了个沈元毓。
“我见到了施黎娜，施文心的女儿。”屠于曼的声音在空旷中显得格外清晰，“你给我的玩家名单似乎并不完全。”
沈元毓沿着墙面摸索：“我知道。玩家名单上的名字大多是原本就要进入周期副本的玩家，但是规则总有漏洞。想进来的人，总能找到办法钻进来。就像我们一样。”
“苏月寻在哪里？”屠于曼追问，这是她们此行的核心目的。
“跟我走。”沈元毓停下摸索的动作，身体微微前倾，重心下沉。
接着，她开始以一种诡异的步法移动，前进后退，左右移动。
“踩着我的脚印走，一步都被不要差。”
她一边维持令人眼花缭乱的步伐，一边解释：“这个副本存在很多空间墙，这是我在沈虹的记忆里看到的。由于空间强的间距太近密度太高，玩家每一步都在进行空间穿梭，所以才会在这里面循环徘徊。”
屠于曼屏息凝神，精确地复制着她的动作，不敢有丝毫分神。
“为什么我感知不到？”屠于曼问：“空间领主的能力在这个副本里似乎作用不大。”
“可能和陆任和顾峙仁有关。”沈元毓：“陆任的玩家天赋是空间锁，为了保护苏月寻，路任和顾峙仁必然会使用某种手段让异教徒找不到苏月寻的位置。”
屠于曼思索着移动步伐：“那么，异教徒阵营中初代玩家的后代则很令人担忧了。”
这些身份特殊的孩子是活生生的靶子和潜在的筹码。
“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初代玩家近乎全军覆没，残存的玩家阵营早已千疮百孔，暗流涌动，阵营构成并不纯粹。
为了避免这些战士的遗孤尚在懵懂之时就沦为异教徒报复的祭品或基地内部倾轧的牺牲品，被副本和基地潜在异教徒的过早迫害，只能早早地被投放进灯塔世界。
只是谁也没料到，居然会有初代玩家的后代阴差阳错成了异教徒。
“云台市的异教徒数量居高不下，这些毒瘤盘踞已久。这个副本结束后，我会留下来处理这个问题。讨还一些旧债。”屠于曼说。
沈元毓沉默地点了下头，湿漉漉的发丝贴在额角：“好。”
随着沈元毓那套复杂步法的持续进行。
此前佁然不动的灰白墙壁景象，终于开始出现松动！
先是边缘处出现抽动的灰线，接着是局部的景象如同褪色的壁画般开始剥落。
两人周围甚至出现了淡淡光斑，从剥落的缝隙中渗透进来。
终于，在某个精准落步的刹那——
嗡！
两人面前的景象大变。
乍然从黑暗的夜里步入阳光下，屠于曼下意识地抬手遮挡，眯起眼睛。当视觉重新适应光线时，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生机盎然的净土。
屠于曼受到压制的玩家天赋突然活跃起来。
四周草木茂顺，鲜花盛开，空气中弥漫着浓郁而纯粹的花香、草香与湿润泥土的气息
温暖明媚的阳光透过稀疏而繁茂的枝叶间隙洒落，在地面投下斑驳跳跃的光影，如同铺了一地的碎金。
从诡谲黑夜，到充满生命力的阳光下，强烈的感官冲击让屠于曼有一瞬的恍惚。
她微微眯着眼适应光线：“苏月寻在这儿？”
沈元毓站在她身旁，同样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下，湿透的衣服蒸腾起细微的水汽。
沈元毓点头：“你眼前所见的一切……就是苏月寻。”
古神话中，陨落的仙灵身躯会化作大地山河，发肤血液会化作草木和生灵。
苏月寻不是神灵，但是她过于深厚的玩家天赋所蕴含的生命力，在她陨落之地奔涌而出，无声地浸润、滋养、重塑这片土地。
屠于曼闭上眼，空间领主的感知力如同无形的触须，轻柔而敬畏地拂过这片空间的每一寸土地、每一片绿叶、每一缕阳光。
她感受到了这片空间的边界，睁开眼，眼底带着了然：“这里确实有陆任天赋能量的痕迹。”
屠于曼：“陆任和顾峙仁合力锁住了苏月寻的陨身地，她流逝出的生命力重塑了这里，把副本里的废土变成了桃花源。”
“是的。”沈元毓答，目光扫过这片由逝者生命构筑的美景。
两人各自承载着屠邈和沈虹的记忆，站在昔日队友长眠之地。微风拂过，带来了沉重的静默，压得花瓣都仿佛低垂了几分。
巫与云早已将她们此行的最终目的告知了沈元毓。
“这里供给的能量只有苏艾因能用。”沈元毓的声音打破了沉寂，“我们去找苏艾因把她带过来，还是把这片土地带去给她？”
屠于曼的手腕上，防护服内部传来极其细微的灼烧感——苏艾因曾经送过屠于曼一条红绳。
屠于曼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她闷声良久，才道：“不用找，她来了。”
话音未落，红绳一闪，在防护服内部自燃成灰。
空间泛起涟漪，苏艾因无声无息出现在屠于曼面前，眼睛通红。
她下意识地想对两人扯出表情，嘴角却只无力地牵动了一下。
随即被汹涌的悲恸彻底淹没。
就像屠于曼感觉得到屠邈的陨身地，沈元毓感觉得到沈虹的陨身地，苏艾因也一样。
从苏艾因的脚尖触及这片土地开始，温和而磅礴的生命力便如找到了归处，不自觉地、甚至带着一丝近乎贪婪的本能，疯狂地汇入她的身体。
她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直了一瞬，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
屠于曼静静地看着。
玩家天赋能量传送了五分钟，这片土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干涸，娇嫩的花瓣枯萎成灰，葱郁的草木褪去生机，露出底下龟裂贫瘠的废土原貌。
唯余苏艾因站立的身前，一小块土壤得她滴落的泪水灌溉，竟顽强地顶开灰烬，开出了一朵纤弱的白色小花。
苏艾因缓缓蹲下身，指尖颤抖着，摘下这朵花。
花朵由泪水与逝者最后生命力共同浇灌，将永不枯萎。
前方传来闷闷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措：“我还以为……她会留给我一句话……哪怕一个字……”声音低了下去，最终被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般的呜咽取代。
所谓的苏月寻还没死透，原来是她的生命力化作自然留了下来。
现在留下来的这部分也消失了，成了苏艾因的力量。
“节哀。”屠于曼和沈元毓道。
留给玩家沉湎的时间无几。
苏月寻的力量撑起来的供给秘境崩塌，桃花源顷刻间褪尽了所有色彩与生机。
三个玩家被抛回到黑夜的长墙边上。冰冷的夜风裹挟着尘土和雾气拍在脸上。
脚下粗粝坚硬的地面将方才的生死哀恸衬得虚幻遥远。
屠于曼看到地上多出来的一道影子，回头，对上了靠墙而立的孟影安，黑瞳在夜色中晦涩难辨。
现在场上有四个人。
根据陆任留下来的信息，一面墙的一侧小广告数量有限，因此现在，她们四个人要抢占一个接广告的名额。
屠于曼的目光扫过另外三人：“你们到现在为止分别接了几张小广告？”
沈元毓：“一个。”孟影安的目光极快地掠过身旁失魂落魄的苏艾因，声音沉重代为回答：“我们俩都是一个。”
屠于曼点头：“我接了两个。”
沈元毓：“再来一个，你就能通关副本了。”
屠于曼说：“所以下一个广告要你们中的一个来接。”她抬起头，目光扫过众人。
如果可以，屠于曼需要搞清楚这个副本牵扯范围为何如此之广，而且，她想找施黎娜和顾峙仁的踪迹。
“苏艾因需要先出副本。”沈元毓说。
“不。”苏艾因抬起头，眼神沉寂：“我留下来。”
她心中有太多未解之谜，苏月寻被困在这里的原因。
几人对视一眼，“好吧。”沈元毓叹了一口气：“我来接下一个广告单。”
“距离天亮的时间不多了，大家先休息，养精蓄锐。”
昏暗的光线下，众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第三天的第一缕晨光照在屠于曼的眼睛上，她睁开眼，转头和沈元毓对视。
沈元毓的眼中带着一丝疲惫，看到屠于曼醒来，她微微点了点头。
起身，身后的广告墙已经刷新出小广告。
【发出单位：食物工厂】
【替生车间】
【高薪】
【覆盖五险一金】
【工作全程保密】
【联系电话：23534678545326】
四人同时皱起眉头。
“怎么会是这里？”
“这是……【食物工厂】的单。”
原先说好的计划因为这份小广告的内容让屠于曼动摇。
几人都知道，陆任死在了副本【食物工厂】里，宁械更是变成了不人不鬼的生物，待在【食物工厂】里，至今没有玩家见过她。
这个广告可能隐藏着初代玩家的重要的线索。
“我来。”屠于曼说。
“不行。”孟影安第一次阻止屠于曼的行动。
沈元毓也摇头：“食物工厂现在是异教徒的地盘。你进去不合适。”
“既然是异教徒的地盘，施黎娜必然会进去，不止她，所有异教徒都会进去。”屠于曼：“他们认不出来我的脸，没什么不合适的。”
沈元毓皱眉：“如果完成了这个广告，你就通关副本了。你不找顾峙仁的消息了吗？”
屠于曼摇头：“食物工厂的信息比广告墙的多得多。”她笃定：“我必须去。”
苏艾因要搞清楚苏月寻为什么被困在这里，孟影安要保护她，沈元毓战斗力不行。
这份广告只能屠于曼来接。
三人妥协，屠于曼拿下电话，播出了墙上的号码。
电话铃声在空旷的墙边回荡。
“喂，您好，是选择来食物工厂入职的玩家吗？”
“是的。”
“好的，今天晚上八点，我们的员工会去接你，请准时过来入职。”
“嘟——”电话挂断，留下一片死寂。
“你先休息。”沈元毓道：“时间到了我们会叫你。”
晚上七点五十，屠于曼被沈元毓叫醒。
“时间到了。”
夜色已经笼罩了一切，她站起身，深吸一口气。
一扇门静悄悄出现在墙边“嘎吱”一声，自己打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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