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不到的形同陌路对两个人而言都很难熬，但他们最终也只是肩并着肩坐在便利店后门的空啤酒箱上，感受着对方肌肤传来的热度。
夏希吸了吸鼻子，有些嫌弃地皱了皱眉头，将自己“不做妹妹”的宣言贯彻到底，命令早川秋：“从今天开始，你给我戒烟。”
“好。”早川秋埋头，少见地，用鼻尖亲昵地在她的发丝间蹭了蹭。
是他最熟悉，也是最想念的味道。
他是从离开夏希之后开始吸烟的。
说不上是什么原因，因为习惯，因为依赖，所以感到空缺，所以难以忍耐，所以需要一些更具刺激性和侵略性的味道，来填补她的空白，即使骨头会因此烂掉。
她回来了，自然是不用再继续抽烟了。
*
据说一个人养成习惯只需要二十多天，但是早川秋察觉到自己已经依赖上广濑夏希，是在一个瞬间。
半夜一两点，夏希半梦半醒地起床上厕所，开灯的那一刹那，她突然发现阳台上有个人影。
夏希吓了一跳，再仔细一看，是早川秋。
早川秋背对着她坐在椅子上，平时扎好的头发松散地披着，是稍微超过下巴的长度，宽松的家居服让他看起来比白日里要更单薄清瘦一点。
听见屋里的动静，他有些错愕地回头，借着室内明亮的灯光，夏希看见了他脸上的泪痕。
早川秋……在哭？
她一时愣在了原地。
早川秋极力克制着的抽气声把夏希拉回了现实，她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轻轻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他低下头，更深地埋进自己的臂弯里，散落的黑发如同屏障，将他与外界隔开，“抱歉，吵醒你了……”
声音有些沙哑，还带着哭后的鼻音。
“完全没有这回事！”夏希快步回到室内，边小碎步快速走着，边回头跟他说，“我刚好起来上厕所罢了，我先去上厕所，你等着啊，我马上回来！”
早川秋莫名想笑，他垂下头，擦了擦脸上的泪水，试图整理一下自己的情绪。
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回头，看见夏希端着一杯水。
许久以来，第一次，有人在他夜晚偷偷哭泣的时候，给他递过来一杯水。
一定是他怔愣地凝视她的时间过于久了，夏希的神情突然变得微妙，她脸红着解释：“我洗过手的！”
早川秋没再说话，他无奈地接过水，为夏希拉开旁边的椅子让她坐下，只是小声辩解了一句：“只是因为有点感动……所以一时没反应过来。”
他小口地喝水，夏希坐在椅子上，时不时地偷瞄他一眼。
早川秋今天回来得很晚，而且他的情绪不太对，他晚上回来的时候，她其实是有感觉到的。
察觉到夏希的关注，早川秋开口解释：“我的一个新同伴……今天在战斗中去世了……”
说着，呼吸又有点紊乱。
他不该主动提起来的。
“他……是什么样的人呢？”夏希轻轻地问。
早川秋以为自己不敢去回想的，但是出乎他的意料，和同事有关的种种，竟然都如此地清晰。
他停顿了很久，久到夏希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是个笨蛋，”他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沙哑，“带着非常朴素的正义感加入恶魔猎人，总是吵吵闹闹的，训练时也静不下来……倒是很喜欢吃辣，每次吃拉面都要加辣椒，咖喱也要选最辣的，然后一边流鼻涕一边说好吃。”
夏希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
早川秋继续说着，语速很慢：“和签约的恶魔关系不好，恶魔嫌弃他，所以他召唤恶魔的代价很大，于是基本只能用枪，本来枪法挺不错，表现一直很优秀，结果第一次出任务时紧张得拉肚子……后来被岸边骂得很惨。”
“但是……他的本质上依然很勇敢，”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变得沉重，“今天，明明自己怕得要死，还是赌上了所有去召唤了契约恶魔，救了我们大家，虽然……自己也失去了生命。”
早川秋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努力想把情绪压下去。
“他前一天还说……等下周发了工资，我们还要一起去吃那家很美味的海胆……”他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几乎变成了喃喃自语，消散在空气里。
“听起来……是个很好的人。”夏希轻声说，语调里带着真诚的惋惜。
一时间两个人都有些沉默，但是夜晚的寂静不再那么令人窒息，反而成为了一种共同沉默缅怀的宁静。
过了好一会儿，早川秋才把水杯放在一旁，深吸一口气，打破宁静：“不好意思……”
让她看见了他这个样子，还让她没有办法睡觉，在这里陪着他默默哀悼一个陌生人。
广濑夏希摇了摇头，不假思索地突然提起另一件事情：“秋……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吗？”
早川秋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夏希的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前方的地板上，陷入了回忆。
“我家出事那天……不知道为什么，我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像被塞进了厚厚的冰里，不能理解发生了什么，不觉得有多悲伤，说不了话，也哭不出来，”她的声音很轻，像在叙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那天来了很多人，问话的，处理现场的，报道新闻的……大家都很忙乱，忙到我也分不清谁是谁了。”
“然后你来了。”
“穿着制服，看起来像是来执行任务的，不过是来处理又一个恶魔袭击案的公安人员，但你只是看着我，然后……眼泪就从你的眼睛里掉下来了。”
“那滴眼泪，对我来说……很重要。”
“那让我觉得，我不是只是一个新闻或者官方通报里的名字，一个案件里的受害者。”
早川秋沉默地听着，那段记忆因为夏希的叙述而再一次清晰起来，还带着和那天同样尖锐的痛楚。
他极少在人前落泪。
他也处理过太多类似的现场，都是不相上下的血腥和支离破碎，他见过很多绝望的脸，但他至少能做到用职业的外壳将自己包裹起来。
当他的目光穿过忙碌的同僚和刺眼的警戒线，看到那个独自坐着、身形单薄、眼神空洞得仿佛灵魂也被一同抽走的女孩时，某种东西毫无预兆地击穿了他。
那是一种几乎让他窒息的心疼。
他没来由地感到抱歉，想为她做更多。
或许是因为她让他想起来过去的自己，又或许，仅仅因为她是一个特殊的、第一眼就让他无法用理性去对待的存在。
“我很珍重秋的眼泪，”夏希有些不好意思地补充道，“这让我感到自己还活着。”
“而秋今晚的眼泪，也让我感到，有个人曾经活过。”
她扭头看过去，那个会为她流泪的早川秋，和此刻这个会因同伴离去而独自在深夜哭泣的早川秋，重叠在了一起。
而这个早川秋此刻只是怔怔地看着她。
他看了很久，久到夏希以为他们要这样对视到天亮了，早川秋突然开口：
“你的陪伴，对我而言也很重要。”
有人在他落泪的时候递上一杯水，有人陪他安静地坐一会儿，缅怀一个逝去的同事……
有人进入他的生活，让他重新感受到爱。
夏希的鞋底在地上摩擦了两下，她轻轻“嗯”了一声，心跳有些快，她抬起头，又微微移开了一点视线，问早川秋：“你需要……一个拥抱吗？”
早川秋也轻轻“嗯”了一声。
她伸出手臂，轻轻地、带着点试探地环过他的肩膀。
在她轻柔的拥抱中，他紧绷的脊背一点点松懈下来。
早川秋极其缓慢地抬起手臂，小心翼翼地回抱住了她。
夏希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衣物传来，这种温暖和肢体的亲密接触仿佛有着魔力，是一种无声的慰藉，让他感觉到一种久违的安心感。
还有夏希身上的味道，是一种非常干净的、和他一致的洗衣液清爽味道，但是底下隐约透出她肌肤本身极淡的、类似阳光晒过般的微暖气息。
这气息让他联想到一切与冰冷、黑暗、死亡、恶魔无关的事物——比如晾在阳台上的干净衣物，比如傍晚透过玻璃窗照进来的阳光，是简单而安稳的日常，某种他早已失去、甚至不敢奢望的、平凡的温暖。
柔软的怀抱和温暖的味道，仿佛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真实而令人安心的锚点，将他从无尽又虚无的痛楚中轻轻拉回。
拥抱的姿势变得更为依恋，添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贪恋。
早川秋沉默地想，究竟是太久没和人有过这类细腻柔软的接触，还是说，从一开始，广濑夏希对他而言就是特殊的。
过了好一会儿，夏希才轻轻动了动，却没有立刻松开手，只是低声问：“好点了吗？”
早川秋又沉默了几秒，才同样低声回应：“……嗯。”
他慢慢松开了手臂，夏希也顺势放开了他。
早川秋别过脸，因为他知道自己的眼里肯定多了些难以言喻的、复杂却柔软的东西。
他看着夜空，温柔地说：“去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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