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川秋很早就出门了，在饭桌上留下了一个鼓鼓的信封，信封上很古板正经地写着：广濑夏希様。
夏希拆开看了一眼，厚厚的一沓现金，她咬了咬下唇，又把信封放了回去。
公寓里近乎空无一物，想要做点什么家务也无从下手。
她用冰箱里的菜给自己随便做了点东西吃，打开电视，可是不管看见什么新闻，都无端地想落泪，只好回房间，书架上有些历史常识一类的科普畅销书，好几本畅销漫画的单行本，还有一沓最新的杂志，时尚、影视、漫画、少女、地理……什么题材都有，在她入住之前就已经放在这里了。
似乎是考虑到她几乎丧失语言功能，甚至还有好几本精装的幼儿绘本。
夏希想象着早川秋板着脸在书店选书和杂志的样子，不禁想笑。
他是带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情，为这个仅有着一面之缘的女孩子挑选适合她解闷的读物呢？
怎么会在生活必需品之外，还想到怕她无聊，怕她一个人在家无事可做或者想东想西，提前准备好了这些书籍和杂志呢？
夏希发现自己对早川秋有着超乎寻常的好奇。
她清空大脑，打开一本绘本，讲的是两只老鼠的故事，夏希津津有味地读了起来。
下午早川秋回来，夏希出来迎接他，早川秋一身制服，提着购物袋，手里抱着文件夹，看起来不像是刀尖饮血的恶魔猎人，反而像是普通的社畜。
“手机，”早川秋把购物袋递给她，里面是一个可爱精致的手机，而他一如既往地话少，“里面存了我的电话。”
秋一转头看见餐桌上明晃晃的信封，径直走过去拿起，和手机一起递给夏希：“拿着。”
夏希有些惶恐，但早川秋只是平静地看着她，目光里没有施舍也没有同情，仿佛这一切都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夏希绞了绞手，还是窘迫和感激地接下了，想运用生涩的语言系统说些什么。
早川秋已经自然地系上围裙走进厨房，回头问她：“晚饭吃咖喱可以吗？”
*
吃完饭，早川秋提议一起出去买点东西，夏希猜测他是怕自己依然不好意思花钱的缘故。
来公寓的时候浑浑噩噩，第一次离开的记忆却都很清晰。
秋做任何事情都给人一种“这事本该如此”的感觉，或许是他的动作总是精确干净，又或许是他的神情总是平淡无波，有一种温润平和、不急不缓的气度。
他就这样非常标准体面地示范了如何开门，从哪里下楼，刚刚打开单元房门的时候一只猫从面前蹿过，夏希被吓了一跳，然后惊讶地指着猫消失的方向：“猫！”
早川秋脸上有极淡的笑，竟然也跟着她重复：“是猫。”
从自我防护式的冷漠无感中刚刚恢复，夏希对一切感官所能接受到的信息都感到无比雀跃，微风很舒适，阳光很暖和，万事万物都在发出细密的声响，连她走路都有哒哒的足音，向世界宣告自己还活着。
没走几步，迎面走来一个颤颤巍巍，扶着小推车的老太太，推车的把手上挂着一个袋子，隐隐约约现出一些长条蔬菜的形状，早川秋微微侧脸，向夏希介绍：“这是我们的房东婆婆，就住在楼下。”
夏希抬起手，张嘴想打招呼，突然停在了原地。
房东婆婆没察觉到什么异常，乐呵呵地问了声好，保持着她缓慢的匀速就走开了。
早川秋察觉到不对劲，快步走到夏希面前，看见她无助地抬头，眼神恐惧，指了指自己的喉咙。
还是没有办法说话。
或者说，没有办法对除了早川秋以外的人说话。
原定的购物之旅被迫取消，夏希和秋又坐在了医生面前，夏希紧张地抠着凳子的边缘，或许是焦虑，或许是恐惧。
“是飞蛾恶魔影响的吗？”
“不确定，她是唯一幸存者，脑部CT没有任何异常，也有可能是心理原因。”
“怎么恢复呢？”
“既然她可以和你进行简单的沟通沟通，那就多陪她练习，有助于恢复语言功能。”
秋面对任何事情都给人一种“这事可以解决”的信心，大概也是因为他的神情永远沉着，听完医生的话，秋也只是点了点头，然后就带着夏希离开了。
连带的似乎医生都被这种笃定而感染，在身后抓紧补充一句：“应该很快就能完全恢复了！”
在居民区旁边的文具店，秋让夏希等着，自己去买了一副教小孩子识字记谚语的伊吕波歌牌。
——在店外等他的夏希不知道，秋进去是直截了当地说：“麻烦给我推荐一下教识字的学习材料。”
店长热情接待：“请问是多大的孩子呢？”
秋只是含糊地回答：“唔，是我的……妹妹。”
*
伊吕波歌牌是48张读牌上写满谚语，48张花牌上写的是假名，每个谚语以不同的假名开头，玩法简单，听到哪条读牌上的谚语，就要去抢夺对应的假名花牌。
秋按照说明书把花牌在夏希面前排列开，自己严肃认真地把48张读牌都看了一遍，最后又往前去专门翻找出特定的一张，一字一顿地读出来。
“（世间）有乐也有苦，有苦也有乐”
（「ら」楽あれば苦あり）
夏希正襟危坐，如临大敌，精神高度集中，听见第一个词就飞快拿走了写着ら的花牌，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秋刚刚读了什么。
他是在……鼓励和安慰自己？
夏希将ら牌捏在手里，轻声：“谢……谢谢。”
秋的眼神越过手里的读牌看了她一眼，也只是点了点头。
这就是早川秋，不冷漠也不热情，像是一杯恰好维持在人体温度的白开水，喝下去也没什么感觉，但又实实在在地滋润了你的唇舌。
早川秋算不上很主动地在照顾关心她，更多时候，夏希觉得他像是把自己当做他的复制品，为自己做的饭，给夏希多做一份，给自己买的睡衣，也给夏希带一件不同颜色和尺寸的同款。
夏希逐渐成为花牌高手，甚至从网上了找随机读牌的录音，和早川秋展开比赛。
早川秋玩花牌可以说是呆板，尽管动作快且利落，但是总要差不多听完首字的发音才开始行动，而夏希已经可以几乎在音头出来的一瞬间就反应过来是哪张花牌。
更别说某些录音的顺序她都已经反复玩到可以直接背下来。
第一次对早川秋大获全胜，没让他拿走任何一张牌的时候，夏希得意洋洋地展开一手厚厚的48张牌，在秋面前炫耀，一个没拿稳，稀里哗啦掉了一地。
“啊——”夏希发出懊悔的哀嚎，手忙脚乱地去抢救散落一地的花牌。
一双修长有力的手也来帮她，指节偶然相触的一个瞬间夏希抬头看秋，发现他的嘴角上扬。
*
两个人在玩花牌以外的时间，恭敬且生疏地相处了许久，还是爆发了第一场矛盾。
广濑夏希的语言逐渐恢复正常，平时也能正常出门买东西，早川秋某日回家的时候，带回了课本、书包和学校制服。
夏希这段时间心里面其实有点别的想法，空闲的时候也总是在思考接下来要做些什么，她有些懊悔自己没早点和早川秋讨论，此刻只能有些支支吾吾地：“其实我……”
“你要回去读书。”早川秋皱起眉头，神情严肃，似乎已经猜想到了她想说什么，但看着夏希低着头一言不发的样子，即使知道她看不见自己的表情，不知怎的，也刻意放松了自己的面部肌肉。
声音也变得更温和了：“钱的事情你不用担心……有补贴的……”
真的有吗？夏希拿不定主意，想来就算有，应该也是不太够的吧？
她知道早川秋的职业是公安的恶魔猎人，虽然据说挣得很多，但是他也才刚刚入职，在一个脸上有着刀疤，很不好惹的大叔手下当徒弟，每天上班的大部分时间都要和大叔训练，除去基本工资之外的其它收入就少了。
她不想给早川秋添更多的麻烦，她想辍学，现在就去工作。
……而且，虽然早川秋收留了无家可归的她，但是她也不能一直待在别人家啊，总要想办法早点自立。
早川秋让她有种微妙的距离感，也让夏希摸不太清他对自己的态度，有些时候夏希会觉得他真的发自内心地关心自己，另一些时候她又觉得他可能只是在尽心尽责地完成一些任务。
两个人都坚持自己的想法，不肯让步，气氛一时有些沉默。
“我曾经有一个弟弟。”
早川秋突然开口。
夏希抬头，看见早川秋专注地看着她。
“弟弟身体不太好，所以得到了爸爸妈妈更多的关心，小时候的我，实话说是有点嫉妒的。”
夏希是家里的独女，即便如此，她也能够理解早川秋的情感，她点了点头。
“很久之后，我才意识到，这种偏爱有多难得，不是最强、最优秀的人才能被关注，而是比较弱、比较有困难的一方得到关心和照料——这大概是家人之间才会有的那种特殊关系。”
和恶魔签订契约，与恶魔缠斗久了，自身也变得像恶魔，开始说服自己要铁石心肠，接受弱肉强食、优胜劣汰的法则，来避免更大的损失，不必给没有天分的新人什么好脸色，训练跟不上的搭档就不应该得到帮助和鼓励，他已经很少有过“心疼”、“关心”这类情感。
可是他再一次拥有了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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