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之后，夏希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那一天，飞蛾恶魔登陆日本，导致了24人死亡。
和动辄死伤上百万人的强大恶魔相比，这点数量似乎不值得一提，但是这24个人都曾经是鲜活的生命，都曾经是别人的儿女、父母、亲人、朋友，这其中，就有三个，是夏希最深爱的奶奶、父亲和母亲。
那天下午夏希以为的大雪，不过是飞蛾恶魔展翅抖落的鳞粉。
应该死25个人才对，她也应该永远留在那场大雪里，夏希经常会这么想。
*
夏希的家被毁得很干净，亲戚也早就断了联系，行李只有少得可怜的换洗衣服，是这几天不知道谁买给她的。
也有人来过，很公事公办地告诉她，发生了一起恶魔袭击事件，她的家人都在这场意外中丧生了，请节哀。
原来是这样啊，夏希听着，心里古怪地没有一丝感觉，像是在听别人的遭遇。
早川秋开车把她从医院接走，夏希一言不发地看着窗外的景色，依然觉得这个世界距离她很遥远。
她所接收到的一切，都只是单纯的“信息”——这是人，这是路，这是树，这是房子，激不起她内心任何一丝情感的波澜。
走进早川秋的家，她也客观地分析着感官接受到的信息：公寓很简陋，但是很干净，有两个房间，开放式厨房，只有最基本的家具，没什么生活气息。
“你住这个房间，新租的公寓，缺什么就跟我说。”早川秋说话很简单直白，也不期待夏希的回复。
医生跟他解释过，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广濑夏希还不能完全理解别人说的话，她自己也只不过能发出一些无意义的音节。
对于这个属于自己的房间，夏希也没什么感觉，她顺从着内心的想法，坐到了床上，靠在墙边。
从在医院的那段时间开始，她已经很习惯抱着腿坐在床上发呆，也不知道这么坐了多久，早川秋来敲门，喊她吃饭。
吃的具体是什么也不记得了，她只是机械地进食，吃一口饭，嚼二十下，吞下去，不过是为了维持生命体征，早川秋也不说话，安静地低头吃饭，仿佛她不存在。
吃了很久，很久。
“为什么……道歉？”
语言功能恢复得很缓慢，她感觉身体不属于自己，连和自己的舌头都生疏了起来，但是这句话，这段时间在心里问了无数次，所以难得可以顺畅地说出来。
“啊？”听见夏希说话，早川秋有些错愕地看着她，睁大了皓石般的深绿色眼睛。
“那天……为什么哭……然后说……对不起……”
组织这个句子，对夏希而言有点艰难，但她还是一字一顿地说了出来，早川秋也很耐心地等她说完。
如果她空无一物的心里没有这个困惑的话，可能这段时间，她早就已经放弃吃饭睡觉这种事情，只是安静地等待死亡了吧。
死亡，大概也就像是被雪慢慢盖住一样，是一件很安静，也很轻松的事情。
早川秋低头收拾起了餐具，他的语速很慢，嘴型很标准，方便她理解：“看见你坐在那里，那副空荡荡的表情，心脏突然很疼。”
他想，如果能救下夏希的家人就好了，如果再早一点赶到就好了，如果事发之前，他刚好在那一片巡逻就好了。
顿了一下，他停下了手里的工作，不知道是说给夏希听，还是在自言自语，想给心脏莫名的刺痛找出一个原因：“在我很小的时候，恶魔也，当着我的面，杀死了我的全家人，弟弟、妈妈、爸爸。”
啊……
早川秋没什么表情，语调也很平静，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超市的鸡蛋涨价了”或者是“咖喱做得咸了点”这种事情一般，稀松平常。
啊……
古怪的是，广濑夏希突然理解了所发生的一切。
她理解了，早川秋身上也有和她一样，被雪覆盖的，很深切的悲哀。
这让她的心也很疼。
她突然反应过来了，原来是这么一回事，飞蛾恶魔袭击了她的家，奶奶、爸爸、妈妈都去世了，他们永远地离开了她，她已经没有家人了。
“啪嗒”。
一颗积蓄了很久的泪珠，重重地砸在盘子里。
这么多天以来，这是她第一次哭，也是第一次感到悲伤。
“啪嗒”“啪嗒”“啪嗒”。
广濑夏希这辈子没流过这么多的眼泪，泪水就这么不受控制地喷涌而出，在脸上蜿蜒成世界上最小，也最悲伤的一条河流。
早川秋错愕地看着她，愣了一下，才开始手忙脚乱地把纸巾递过来，抬手的时候膝盖顶到了桌子，桌面连带着碗筷不受控制地一震，他“咝”了一声，又狼狈地去扶桌子。
夏希只是仰着头大哭，哭声越来越响，嘶哑地、哀恸地，自己胡乱地用手背擦泪。
秋也只是比她大一岁而已，刚刚开始当恶魔猎人，不知为何玛奇玛将“照顾广濑夏希”作为任务分配给他，可是失去家人这么久以来，他已经很久没有照顾过谁了。
他有些生疏地、笨拙地，用纸巾去擦夏希脸上的泪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夏希抽抽噎噎的，语言却逐渐连贯起来。
“我……不该说……想吃鮟鱇鱼锅的……”
“如果……不是我说……想吃鮟鱇鱼锅……爸爸也不会……那么早回来……”
“我也……不该把奶奶……带去后院的……”
“对不起……妈妈……对不起……妈妈这么辛苦……妈妈一定很期待……”
明明是她被全世界抛下了，她作为被剩下的那个人，“幸”存下来的那个人，却感到了深深的罪恶感与愧疚之情。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等她哭得没有力气了，眼泪都流干了，声音也沙哑了，只剩下机械的道歉时，有一双很温柔的手，拿着纸巾，轻轻按在她的双眼上。
早川秋告诉她：“都过去了，会过去的。”
这是他认为唯一能安慰到她的经验之谈。
夏希把脸埋在纸巾里，小声地问：“一个人活下来了，你也觉得很抱歉吗。”
“嗯，所以我一定会为我的家人复仇。”秋很坚定。
广濑夏希不说话了，只是静静地擦着眼泪。
秋看着夏希，仿佛在看另一个自己，他恍惚地想，这就是玛奇玛小姐让他来照顾夏希的原因吗？
玛奇玛小姐给予了他复仇的希望，才让他有了活下去的动力，是他的救命恩人，现在他也要像那束光一样，走进另一个人的生命，埋下复仇的种子，告诉她，好好活下去。
可是夏希默默把纸巾揉成一团，低头看已经被眼泪鼻涕糟蹋的食物，响亮地抽噎了一声，后知后觉地：“饿……”
早川秋愣住了。
仔细一回想，她确实没吃几口，只是机械地重复“送入口中，咀嚼，吞咽”这一系列动作而已，又哭了这么久，确实很耗费体力。
“想吃什么？”他问夏希。
夏希有点不好意思，但她又真的很想吃，所以说得很小声，口齿依然不是很清晰：“汉堡肉……嫩的……”
早川秋一锤定音：“就吃汉堡肉。”
从决心要好好活下去开始，早川秋开始注意起了生活的品质，比如每天早睡早起，咖啡要喝手冲，就算工作很忙也要好好吃饭，而即使是汉堡肉，最好也要在表面煎出深褐色焦香的美拉德反应才是。
然而这一次，为了不煎出焦脆的外壳，达到夏希“嫩”的标准，早川秋如临大敌地举着锅铲，快速翻面，夏希眼巴巴地坐在餐桌旁边看着他，秋不太自信地切开汉堡肉，发现似乎是没熟，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别吃坏肚子比较重要，于是又回锅煎了一轮。
夏希乖巧且充满感激之情地吃了，但是早川秋还是发现她悄悄把最焦黑的部位切了下来，堆在了盘子的边上。
他撑着头想，烤箱好像会受热更均匀一点，要不要买个烤箱呢？或者是尝试一下把肉煎定型之后，就加水盖上盖子半煎半蒸？
没事，以后还要给她做很多顿汉堡肉，总有一天，他能煎出最嫩最嫩的。
他不知道，其实夏希从来没有吃过新鲜的汉堡肉，这还是第一次。
妈妈会买来便宜的、速冻的半成品肉饼，微波炉加热或者蒸一下，肉饼就很松软，不知道是因为冻过，还是因为里面加了什么东西。
早川秋做的汉堡肉，真的好好吃好好吃，比她吃过的所有汉堡肉都要好吃，是她此生都再难以忘记的味道，松软又多汁的肉饼，也让她想起妈妈。
妈妈、奶奶和爸爸，会希望她复仇吗？
广濑夏希在贫穷，但是有很多爱的家庭里长大，她默默地想，不会的。
妈妈、奶奶和爸爸，一定会很严肃地跟她说，你要好好活下去，带着他们那份一起活下去，健健康康地长大，去享受更多的快乐，拥抱更广阔的人生。
如果她说要复仇，爸爸大概会“哎哟哎哟”地揉自己太阳穴，妈妈要用胳膊肘疯狂顶自己的老公，示意他说点什么，奶奶又要装作耳朵不好记忆力也不好的样子，问她：“你刚刚说了什么？”
她慢慢、慢慢地想明白了，好好活下去，才不会对他们感到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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