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门外,晨光如碎金泼洒在青石御道上。
沈厌今日穿了身雨过天青的云锦直裰,银线暗绣的流云纹在日光下若隐若现,玉带束腰,越发衬得长身玉立。他手中一柄洒金川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桃花眼含笑望向官道尽头,端的是一派风流倜傥的贵胄气象。
凌战抱臂立在他身侧半步,一身素净的靛蓝劲装,腰间挂着个半旧的工具皮囊,里面隐约露出几件小巧锉刀,手里还捏着个刚修好的竹哨——霜刃昨夜新啃坏的玩具。
“来了!”眼尖的修罗卫低呼一声。
官道尽头烟尘微扬,渐渐显出一长溜车马的轮廓。打头的是几辆青幔小车,后面跟着驮满箱笼的骡队,护送的皆是杨思俭精心挑选的干练人手。车马甫一进入视野,一股难以言喻的喧嚣热浪便扑面而来。
车帘被无数只小手争先恐后地掀开,一张张红扑扑、带着长途跋涉尘土和兴奋的小脸挤了出来。
“爹爹——!”
“娘亲——!”
稚嫩的、带着各路口音的呼喊瞬间炸开,像一群离巢已久、终于归家的雀鸟,扑棱棱地扑向城门。
车还未完全停稳,二十多个孩子已如决堤的洪水,从车门、车辕上跳下、滚下,不管不顾地朝着那抹天青色的人影奔涌过去。最小的那个才三岁,穿着开裆裤,跑得跌跌撞撞,口水糊了一下巴,也伸着小胖手,奶声奶气地喊着“爹爹抱”。
沈厌脸上那点刻意维持的潇洒瞬间被冲得七零八落。
“哎!慢点!我的袍子!”
他刚张开手臂,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子已炮弹般撞进他怀里,紧接着大腿一沉,低头,梳着双丫髻的小女娃像只树袋熊死死抱住了他的腿。左臂挂上一个,右臂立刻又缠上一个,后背也猛地一沉——不知哪个皮猴子竟直接跳到了他背上!
“爹爹!临州的糖葫芦是不是没有京城的甜?!”挂在他脖子上的小子嚷嚷。
“爹爹看!我路上捡的石头!像不像小老虎?”抱腿的女娃高高举起一块丑石头。
“爹!王婶家的牛踩坏了我种的菜苗!”背上的小子告状。
沈厌被撞得一个趔趄,手里的洒金扇“啪嗒”掉在地上,价值不菲的天青云锦袍子上瞬间印满了小手印、鼻涕印。他试图维持形象,想板起脸,嘴角却不受控制地拼命往上翘,手忙脚乱地想把身上的人形挂件们归拢归拢,结果刚把一个从胳膊上摘下来,另一个又猴儿似的攀了上去。
“哎哟喂!小祖宗们!轻点!你爹我这把骨头架子要散了!”他夸张地叫唤着,声音里却全是掩不住的笑意,干脆放弃了挣扎,认命地伸直了胳膊,任由两个小子一人抱住一边,把他当成了一架人肉秋千,荡了起来。
一片混乱的“爹爹”声浪中,两个提前几日抵京的孩子显得格外不同。
小蛮牛挺着小胸脯,像只神气的小公鸡,一手叉腰,一手指点江山:“栓柱!别拽爹的玉带!要断啦!二丫,抱腿可以,不许啃爹的袍子!排好队!排好队!一个个来抱!抱完爹还要抱娘呢!”他学着大人模样,小胖脸上满是认真。
小石头则安静地站在凌战身边,目光扫过混乱的人群,精准地落在一个跑得太急、摔了一跤正瘪嘴要哭的小女娃身上。他默不作声地走过去,蹲下,从怀里掏出一方洗得发白的细棉布帕子,动作轻柔地擦掉女娃脸上混着眼泪的糖渍和泥土,又把她歪了的发绳正了正,低声道:“不哭,爹娘都在。”声音不大,却奇异地让那女娃止住了抽噎。
城楼之上,一位身着半旧儒衫、气质清癯的老者凭栏而立,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城下喧闹。他本是应友人之邀登楼观景,此刻视线却牢牢锁定了那个在混乱中沉静如水的男孩。老者捻着颌下稀疏的胡须,眼中精光微闪,对身旁侍立的童子低语:“安平伯府那小子……倒有几分意思。瞧着不似寻常顽童。”童子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看到小石头正默默扶起另一个摔倒的孩子。
“嗷呜——!”
一声低沉而极具穿透力的狼嗥陡然响起,压过了所有孩童的喧闹。巨大的雪白身影如一道闪电,从城门阴影中疾冲而出,霜刃来了!它冰蓝色的眼眸扫过人群,带着天生的威压。原本围在沈厌身边叽叽喳喳的孩子瞬间静了一瞬,几个胆小的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
“霜刃!”小蛮牛却眼睛一亮,像看到亲人般欢呼着扑了上去。他丝毫不惧,张开小短臂就抱住了霜刃粗壮的脖颈,小胖脸亲昵地在它厚实的颈毛上蹭了又蹭。
霜刃庞大的身躯微微一僵,低头看着这个热情的小胖子。它鼻翼翕动,似乎在确认气息,随即喉间发出几声短促、近乎愉悦的咕噜声。它伸出粗糙温热的舌头,极其小心地在小蛮牛汗津津的额头上舔了一下。
这充满野性温柔的举动,瞬间点燃了其他孩子的勇气。
“大狗狗!”孩子们欢呼着,抛开沈厌,一窝蜂地涌向霜刃。扯毛的,抱腿的,试图往它背上爬的……霜刃被淹没在一片童稚的海洋里,它有些无措地甩了甩巨大的头颅,冰蓝的眼中却并无凶光,反而透着一丝无奈的纵容。它小心地移动着爪子,生怕踩到哪个小不点。
宣旨太监好不容易觑了个空档,清了清嗓子,尖声道:“安平伯、夫人,接旨意——” 一旁的小内侍赶忙捧上一个精致的紫檀木匣。
喧闹稍稍平息。沈厌一边狼狈地整理自己被扯歪的衣襟,一边示意众人安静。
凌战将修好的竹哨塞回皮囊,目光平静地看向太监。
“奉太后懿旨,伯府公子沈牛(小蛮牛)、沈石(小石头),聪敏灵慧,着即入宫学,随宗亲子弟一同进学,以沐天家教化——钦此!”太监展开一卷明黄懿旨,尖细的嗓音刻意拖长了调子。
“谢太后恩典。”沈厌和凌战依礼谢恩。
太监笑容满面地将懿旨放入沈厌手中,又打开小内侍捧着的紫檀木匣,露出里面两对用金链系着的、雕工极其精巧的长命金锁,锁片正面是“福寿绵长”,背面竟是精细的御用监印记。“太后娘娘说了,二位小公子灵秀可爱,这两对金锁,是娘娘特意赐下压惊祈福的。”
沈厌目光扫过那御用监的印记,心中了然。这哪里是给孩子的压惊礼,分明是霍老太妃借太后之名,递给他的一道护身符!他脸上堆起受宠若惊的夸张笑容,连声道:“皇恩浩荡!浩荡!臣替犬子叩谢太后娘娘天恩!”作势又要行礼,被太监连忙扶住。
然而,凌战清冷的声音却突兀响起,斩钉截铁,毫无转圜余地:“公公且慢。太后娘娘慈恩,沈家感激涕零。只是宫学,沈石不去。”
喧闹的城门口霎时安静下来,连扒在霜刃身上的孩子都好奇地望过来。宣旨太监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以为自己听错了:“夫人……您这是?”
“宫里规矩大,孩子小,性子野,怕冲撞贵人。”凌战的理由听起来冠冕堂皇,语气却冷硬如铁。她目光扫过那对金锁,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寒芒。那地方,吃人不吐骨头,她怎会让自己视若亲子的石头踏进去?
太监脸色变了变,试图劝说:“夫人,这可是天大的体面……”
“小石头,”凌战没理他,直接转向小石头,“你想去吗?”
小石头抬起眼,目光清澈而坚定,没有丝毫犹豫地摇了摇头,声音清晰平稳:“母亲,儿子想留在府里,跟您学本事。”他说的“本事”,自然不是寻常孩童的功课。此言一出,旁边几位竖着耳朵听动静的官员和文士,脸上都露出了难以掩饰的惋惜和探究之色。
城楼上的老儒生,更是微微颔首,眼中欣赏之意更浓。
太监张了张嘴,看看凌战不容置辩的脸色,又看看小石头那超出年龄的沉稳,终究把话咽了回去。天大的体面,也架不住人家亲娘和儿子都不乐意啊!他只能干笑着打圆场:“这……既是公子志趣在此……那……那便依夫人之意。”他赶紧把属于小石头的那份金锁也塞进沈厌手里,生怕再出变故。
“至于沈牛,”太监转向正努力想把霜刃的尾巴尖从一个小丫头手里拯救出来的小蛮牛,“太后娘娘可等着见见小公子呢。”
小蛮牛终于把霜刃的尾巴“夺”了回来,抹了把额头的汗,闻言,包子脸上立刻堆满了十二万分的认真。他迈着小短腿,噔噔噔跑到华丽的凤辇前——那是太后派来接人的仪仗。
他仰着圆乎乎、红扑扑的脸蛋,毫无惧色地看着凤辇旁侍立的女官,声音洪亮,字字清晰:
“去宫里念书可以!但小蛮牛每天晚上必须回家!”
满街的目光瞬间聚焦在这个胆大包天的小胖子身上。
女官眉头微蹙,刚想开口训斥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小蛮牛却自顾自地掰起了肉乎乎的手指头,声音更大了,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
“第一,要给爹做晚饭!爹挑嘴,别人做的他吃不香!”
“第二,”他又掰下一根手指,“要给霜刃做肉骨头!它只爱吃我炖的,火候足!”
“第三,”第三根手指竖起,小脸绷得紧紧的,“少一顿都不行!爹会饿,霜刃会闹!太后娘娘是好人,肯定答应!”
寂静。
朱雀大街上仿佛连风声都凝滞了。
随即,“噗嗤——”,“哈哈哈!”,压抑不住的笑声如同涟漪般从人群中炸开,迅速连成一片哄堂大笑。连那些板着脸的侍卫都忍不住肩膀抖动。这理由……朴实无华,却又让人无从反驳!
给爹做饭?给狼炖骨头?还少一顿都不行?
这安平伯府的小公子,可真是个妙人!
凤辇垂落的明黄纱帘后,隐约传来一声极轻、带着点忍俊不禁的气音。侍立的女官嘴角微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看着眼前这理直气壮的小胖子,再看看周围笑倒一片的人群,最终无奈地、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跟一个满脑子只有爹和狼的晚饭的小屁孩,能讲什么规矩体统?
“成!小公子孝心可嘉,奴婢……定当如实禀明太后娘娘。”女官几乎是咬着牙挤出这句话,语气里带了几分哭笑不得的意味。
“好嘞!”小蛮牛目的达成,小脸顿时笑开了花,仿佛完成了一件天大的任务。他扭头就跑回霜刃身边,一把抱住巨大的狼头,得意地宣布:“霜刃!听见没?晚上给你炖大棒骨!加倍的!”
霜刃冰蓝色的眼睛里似乎也染上了一丝笑意,低低“呜”了一声,用鼻子亲昵地拱了拱他。
一片欢乐的喧腾中,沈厌揉着被孩子们扯得生疼的胳膊,脸上笑容灿烂,眼底却藏着深意。他弯腰捡起地上那把被踩了几脚的洒金川扇,随意拍了拍灰,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人群外围。几个身着姜府服饰、眼神阴鸷的身影,正冷冷地盯着这“父慈子孝”、“人狼和谐”的热闹场面,嘴角挂着毫不掩饰的讥诮,如同毒蛇盘踞暗处。
沈厌桃花眼微眯,扇子“唰”地一声展开,遮住了唇边那抹同样冰冷的弧度。
奉旨养娃?这乐子,才刚开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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