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尘阁的生意一如既往地繁忙。
雅间内,午后静谧。袅袅茶香在暖阳中氤氲缭绕。
苏婉的笑容无懈可击,将一方新制的“凝脂玉容皂”推向靖国公府三夫人。
“夫人请看,此皂添了南海珍珠粉与天山雪莲精粹,最是滋养肌肤。”
三夫人矜持轻嗅,赞道:“苏掌柜巧思,这香气也雅致。难怪你这‘净尘阁’,连宫里的娘娘们都惦记着。”她话锋突然一转,带着探究的笑意,“只是…苏妹妹这般品貌才干,守着个‘未亡人’的名头,终究是委屈了。我娘家表兄,刚升了兵部侍郎,虽说是续弦,但前头夫人去得早,只留了个幼女,嫁过去便是正经的当家主母,享不尽的富贵清闲,岂不比你这般抛头露面、劳心劳力强上百倍?”
苏婉指尖在温润的汝窑茶盏上划过,笑容不变,眼底却无笑意。
“夫人抬爱,苏婉感激不尽。只是亡夫虽去,妾身在这锦云庄、净尘阁,是念想,是责任,更是安身立命之本,不敢轻弃。况且……”她微微垂眸,声音轻缓却带着不易察觉的刺,“听闻侍郎大人已近天命之年?苏婉粗鄙,怕是不懂侍郎大人那般‘伺候’之道,也消受不起那泼天富贵下的‘清闲’。”
三夫人脸上的笑容僵了僵,一丝被戳破的尴尬和轻慢闪过。
“苏掌柜说笑了。侍郎大人正值盛年,位高权重,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福分。当家主母,掌管内务,与你经营铺子,说到底都是‘掌事’。只是这身份上,云泥之别啊。你如今风光,可这‘寡妇’身份,终究是根刺,将来老了,膝下无儿无女,守着金山银山又有何趣?”
“儿……女……”
苏婉的心像被针狠狠扎了一下,面上笑容却愈发得体,“夫人思虑周全。只是苏婉福薄,不敢奢望。这玉容皂夫人且带回去试用,若有不足,苏婉再行改进。前头还有几位夫人等着看新到的南洋香露,失陪了。”
她优雅起身,裙裾微动,留下一个碰了硬钉子的贵妇和一室冰冷的馨香。
傍晚用过晚饭,沈厌懒洋洋地歪在书房铺着白虎皮的软榻上,赤脚蹭着熏笼的暖意,听杨全汇报。
“……江南工坊新线运转顺利。苏掌柜那边,‘净尘阁’上月利银又翻了一成,只是……”
杨全顿了顿,声音压低,“提亲的越发多了,门槛快踏破。多是高门续弦,正室之位。如方才靖国公府三夫人提的兵部李侍郎,都察院陈御史……甚至还有位七十致仕的老阁老,想纳苏掌柜为贵妾,帮着打理偌大家业,许诺若能诞下子嗣……扶正室。”
“噗——咳咳咳!”
沈厌刚呷了一口茶,闻言直接呛住,咳得桃花眼泛红,“七…七十?贵妾?帮…帮他生儿子?!老棺材瓤子想得倒美!他行不行啊他!那把老骨头还想着开枝散叶?也不怕闪了腰!”
他气得重重一拍桌案,震得茶盏叮当响,指着杨全:“告诉苏婉,再有这种不知死活的老东西敢打她主意,直接让凌风带人上门‘问候’!当我沈厌是死的?!”
杨全连声应是。
沈厌顺了口气,眼珠一转,看向窗边安静看书的凌战,又瞥见院子里正追着小狗雪球疯跑的二丫和在廊下对着木桩闷头苦练的沈辰,一个“绝妙”主意又冒了出来。
“哎,凌战!”
他凑过去,几乎要贴到凌战的书页上,指着窗外,语气带着点哄骗的兴奋,“你看!肥水不流外人田!咱家骁儿和纨素,泓儿和穗禾,年岁相当,知根知底!这不正好?亲上加亲!就说小时候就定了娃娃亲,省得被外头那些歪瓜裂枣惦记,多圆满!”
凌战翻书的手指未停,眼也未抬,清冷的声音如同碎玉:“姻缘事,随心。强扭无益。”
沈厌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嘟囔道:“随随随!可心也得长对地方啊!穗禾那傻丫头,十五岁就敢跟着泓儿跑去野牛谷喝风吃沙,眼巴巴等了几年?回回写信都说泓儿的事!泓儿那臭小子倒好!”他越说越气,模仿着沈泓的语气,板着脸学道:“‘谷中诸事安顺,父勿念。儿心慕大道,清静无为,红尘婚嫁,非我所愿。’呸!我看他不是修道,是修得六亲不认,石头心肠了!”
“你必先问过孩子们才行。”凌战坚持,目光依旧落在书页上。
次日,安平伯府后花园。
一只翼尖带灰的雪白大隼如离弦之箭穿过薄云,精准地落在正在亭中闭目感应鸟雀的小石头肩头。
雪隼亲昵地用喙蹭了蹭小少年的鬓角,发出咕咕低鸣。
沈石睁开眼,眸中温和的银辉一闪而逝,伸出手指轻抚雪隼冰凉的羽毛。
雪隼顺从地抬起脚爪。
“北疆的信?”沈厌的声音带着急切从廊下传来。
沈石取下铜管,倒出细小的防水纸卷展开。
他快速扫过,眉头微蹙,将信纸递给沈厌:“爹,大哥和二哥的。”
沈厌先看沈骁的:“……儿于边军历练,志在戍边安民,家国未稳,何以家为?婚娶之事,暂且勿念。骁,叩首。”
“又是这套!”
沈厌不满地哼了一声,赶紧展开沈泓的信。前面依旧是野牛谷城的进展:城墙垒石过半,新引水渠初成,冬储草料充足……沈厌看得微微点头,直到最后几行,脸色骤然阴沉,铁青一片。
“……谷中诸事安好,父勿念。儿心向大道,澄澈为本。红尘婚嫁,羁绊丛生,非儿所愿。恳请父亲,勿再为儿与二妹穗禾之事费心。泓,再拜。”
“非儿所愿?!再拜?!好!好你个沈泓!”
沈厌气得额头青筋暴跳,信纸在他手中被攥成一团,发出不堪重负的脆响,“穗禾等了他多少年?野牛谷的风沙都快把那丫头吹成戈壁花了!他一句‘非我所愿’就想撇清?混账东西!不孝子!”
他猛地将纸团狠狠砸在地上,犹不解气,又狠狠踩了两脚,仿佛要将那逆子的名字踩进泥里去。
一股邪火混合着对女儿的疼惜和对“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偏执焦虑直冲天灵盖。
沈厌猛地转身冲回书房,铺开一张烫金名帖,抓起笔,带着一股狠戾决绝,笔锋几乎要戳破名帖写下:
聘书
兹有安平伯沈厌次子沈泓,年已十八,品貌端正。今聘定凌家二小姐穗禾为妻。择吉日完婚,永结秦晋。
立聘书人:安平伯沈厌,凌家家主凌战
“杨全!”
沈厌声音嘶哑,带着不容置疑的煞气,“拿我的名帖,立刻去宗人府!请宗正大人用印!就说我安平伯沈厌,为次子沈泓,正式聘定凌府二小姐穗禾为妻!我看他沈泓,还敢不敢抗旨!敢不敢说‘非他所愿’!”
杨全接过那仿佛带着火星的名帖,看着上面强行并列的两个名字和“聘定穗禾”几个大字,手心瞬间被冷汗浸透。这不合规矩的署名……他迟疑地看向书房门口——凌战不知何时已静立在那里,目光落在暴怒的沈厌和那张强硬的聘书上。
“夫人…您看这…”杨全声音发颤。
凌战的目光扫过聘书,最终停留在沈厌因愤怒、焦虑和对女儿未来的深切担忧而扭曲的脸上。她深知沈泓的执拗,更明白强行捆绑的后果可能是一地鸡毛。但沈厌此刻眼中那份近乎绝望的护犊之情,让她沉默。
她没有出言反对,那双清冷的眸子深邃如寒渊,静静看了沈厌片刻,仿佛在评估这场由他掀起的风暴。最终,她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去,背影融入廊下深沉的阴影,再无一丝声息。
这无声的退场,在沈厌眼中,就是最大的纵容!
“还愣着干什么!快去!”他厉声催促,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变调。
晚间,烛火摇曳,映着妆台上新制的“安梦皂”,清雅的薰衣草气息在寂静中弥漫,却驱不散苏婉心头的阴霾。铜镜里,那张依旧年轻姣好的脸上,是化不开的疲惫与挣扎。
白天三夫人的话如同魔咒回响:“当家主母……身份上,云泥之别……将来老了,膝下无儿无女,守着金山银山又有何趣?”
“儿……女……”
苏婉的手指无意识地、带着一丝渴望的颤抖,轻轻抚过自己平坦紧实的小腹。
一股深切的、源自母性的暖流汹涌澎湃,却瞬间撞上巨大的、不甘沉沦的冰寒峭壁,在她心底激烈地撕扯冲撞。她想要一个孩子!一个流淌着她血脉的小生命,一个在漫长岁月里能相依为命的依靠,一份生命的延续与寄托。这渴望灼烧着她的心。
可代价呢?
是放弃她呕心沥血、从泥泞中挣来的锦云庄、净尘阁,去给一个年纪足以做她父亲的男人做填房?伺候他,管理他复杂的后院,教养他前妻留下的、可能敌视她的孩子?还是……去做一个年轻权贵的精致侧室,成为他后院里一件有价值的摆设、一个生育的工具?
镜中的美人咬紧了唇瓣,眼中是深切的痛苦与不甘。
窗外,传来极轻微却无比规律的脚步声,铠甲叶片摩擦的细响——是巡夜的修罗卫。
她走到窗边,指尖微颤地掀开一丝缝隙。
清冷的月光洒落,勾勒出凌风那高大、冷硬如铁铸的身影。他如同沉默的磐石,带着两名修罗卫走过她院外的回廊。他似乎察觉到了窗后的目光,脚步极其细微地顿了一下,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瞬间扫过她窗棂的方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与……了然?
随即又恢复常态,步伐沉稳地继续前行,消失在拐角。
苏婉的心猛地一缩,迅速放下窗缝,背靠着冰凉的墙壁,胸口起伏。
凌风……那个同样从黑风寨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男人。
他的沉默守护,那份在算计浮华中无需言语的默契与懂得,她心知肚明。若与他……这个念头刚冒尖,就被她带着一丝自嘲和更深的苦涩狠狠摁了下去。
凌风再好,再懂她,他也只是沈家的护卫统领。
她苏婉,江南织造世家出身,拼尽全力挣脱了吃人的火坑,用血泪和智慧挣下如今这份产业与名声,难道最终的归宿,就是配一个护卫?即便凌风不同,即便他可靠如山……那份骨子里的傲气和不甘,让她无法接受这看似“匹配”的结局。
她想要的,是真正能让她不必仰视、不必俯视、能让她保有自己所有、与她真正并肩立于阳光之下的人!这份渴望与现实冰冷的鸿沟,让她在寂静的深夜里,感到刺骨的孤独与窒息。
与苏婉的孤寂截然不同的,是安平伯府主院卧房外。
沈厌抱着自己松软的锦缎枕头,高大的身影可怜兮兮、却又理直气壮地杵在凌战卧房紧闭的门外。廊下灯笼昏黄的光,将他影子拉得老长。
“凌战……”
他声音拖得又长又黏,带着浓得化不开的委屈和“重伤”后的虚弱,还故意吸了吸鼻子,仿佛下一刻就要哭出来,“我难受……心口疼得厉害……被泓儿那混账小子气的……像是被捅了一刀,喘不上气……”
他一边说,一边偷偷观察门内动静,身体还配合着晃了晃,显得摇摇欲坠,“书房里冷得跟冰窖似的,孤枕难眠啊!我这心伤……再一个人待着,怕是要熬不过今晚了……夫人……你忍心吗?”
他预想着门内依旧无声,或者冰冷的剑鞘会顶开一条缝。
然而,片刻沉寂后,门闩轻响,门无声地开了。
凌战站在门内,素色寝衣,长发如瀑披散。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只一双清冷的眸子在昏暗光线下看向沈厌。
沈厌心中狂喜,但牢记上次“伸手被轰”的教训!他绝不主动!他继续“虚弱”地靠在门框上,一手捂着“剧痛”的心口,一手抱着枕头,身体又晃了晃,气息越发“微弱”:“夫人……我……我站不住了……”
眼神却亮得惊人,死死盯着凌战,带着孤注一掷的试探。
凌战的目光在他捂着心口的手和“虚弱”的脸上停留了一瞬。
那眼神平静无波,却仿佛穿透了他拙劣的表演,看到了他强行指婚背后那份真实的烦闷、对女儿的疼惜,以及此刻……那份寻求靠近的、近乎孩子气的耍赖。
她没说话。
在沈厌屏住呼吸的期待中,她微微蹙了下眉,却出乎意料地伸出了手——轻轻扶住了他看似摇摇欲坠的胳膊肘。
微凉、带着薄茧的指尖触碰到他温热的皮肤。
沈厌只觉脑中“嗡”地一声,巨大的狂喜如同岩浆奔涌!她碰我了!她没轰我!有门儿!
巨大的成功感让他差点破功笑出来,他死死咬住舌尖,把即将咧开的嘴角压下去,反而“虚弱”地更往凌战身上靠了靠,将大半重量“依赖”地压在她看似纤细却稳如磐石的手臂上。“哎……还是夫人心疼我……”他声音“气若游丝”,带着得逞的满足,顺势就跟着凌战“虚弱”地挪进了门。
一进门,他仿佛瞬间“回光返照”,目标明确地扑向外侧床榻,动作却依旧“虚弱缓慢”。
他“艰难”地将自己的枕头放好,然后“耗尽力气”般规规矩矩地平躺下来,身体绷得笔直,只占据了最边缘的位置,可怜巴巴地蜷缩着。但那双桃花眼,却亮得如同暗夜里的星子,一瞬不瞬地偷瞄着凌战。
“夫人……我就占一点点地方……保证不动……我……我心口还疼着呢……”他小声嘟囔,身体却极其“自然”地、一点一点地,往凌战睡的那边蹭动着。半寸……又半寸……
凌战没理会他的嘟囔,背对着他躺下。
屋内只余一盏壁灯,光线暧昧昏黄。
沈厌躺在那里,感受着手臂上似乎还残留的、被她扶过的微凉触感,鼻尖萦绕着独属于她的清冽气息和那若有若无的体温,心脏狂跳得几乎要蹦出胸腔。
巨大的喜悦和一种“她果然纵容我”的认知,让他激动得头皮发麻。
指婚的聘书和宗碟,明天必须发出去!泓儿那臭小子敢违抗?哼!至于今晚……他屏住呼吸,像只小心翼翼挪动地盘的猫,又往那温暖源的方向,蹭动了肉眼几乎不可察的一点点、一点点……
管他强扭的瓜甜不甜!
沈伯爷只知道,今晚这“孤枕”,是彻底滚蛋了!
而且,他好像……摸到一点门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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