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厌强行指婚沈泓与沈穗禾的余波尚未平息,府中因“轮值东家”而悄然滋长的微妙氛围,在苏婉身上体现得尤为尖锐。
京城“净尘阁”的喧嚣与赞誉如同华美的袍子,内里却爬满了名为“不甘”的虱子,日夜噬咬着她的心。
凌风的存在,是她心底最复杂的那道褶皱。
自那夜在栖霞坳通道口的短暂对视,如同开启了一道尘封的门,让那段共同经历过的黑暗过往重新变得鲜活。这份黑暗同道的共鸣,在冰冷的京城权势场中,显得尤为珍贵。
苏婉无法否认,凌风的目光,那沉默如山的守护,像冬日里唯一不熄灭的炭火,总能在她最孤寂疲惫时,带来一丝难以言喻的暖意。
他懂她。懂她骨子里的倔强,懂她笑容下的伤痕,懂她那份在泥泞中也要开出花来的傲气。
这份懂得,超越了言语,是镌刻在灵魂深处的烙印。
有时,当她深夜独坐小院,看着月光下他巡逻时挺拔如松的剪影,心头会涌起一种奇异的安宁。甚至,一个念头会不受控制地冒出来:若与这样的人共度余生,或许……是温暖的。
那份沉默的可靠,那份无需言说的理解,正是她漂泊半生渴望的港湾。
然而,这念头刚冒芽,便被现实的冰水狠狠浇透。
他是谁?他只是沈家的修罗卫长!一个护卫统领!
而她苏婉,出身江南织造世家,是名动京城的锦云庄与净尘阁掌柜,是贵妇圈中交口称赞的“苏大家”!她辛苦挣下的这份体面与影响力,难道就是为了最终嫁给一个……护卫?即便这个护卫是凌战的心腹,是沈厌倚重的臂膀,可身份的天堑,如何跨越?
那份深植于心的骄傲和对更高处的渴望,让她无法坦然接受这份“下嫁”。
她想要的伴侣,应是能与她并肩立于云端,俯瞰众生,而非只能仰望她裙裾的人。凌风再好,再懂她,也抹不去“身份”带来的巨大落差。这份不甘心,如同藤蔓缠绕着那丝微弱的情愫,让她在面对凌风时,眼神总是复杂地闪烁,带着欣赏,带着依赖,更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厌恶的、难以掩饰的……嫌弃。
那份难以言喻的隔阂,并非源自凌风本身,而是源于横亘在他们之间、由世俗目光浇筑而成的冰冷高墙。她厌恶的,是这堵墙迫使她不得不审视他时,先看到的是那身代表身份的制服,而非他这个人。
这份隐秘的矛盾,让她在享受凌风沉默守护的同时,又下意识地与他保持着一种疏离的客气。
她感激他送来的食盒,却从不邀请他进院坐坐;她知晓他增派的护卫,却从未当面道谢;她读懂了他目光中的关切,回报的却永远是矜持得体的微笑,将一切可能逾越界限的苗头,扼杀在萌芽。
凌风呢?
他仿佛一座沉默的堡垒,将所有的情绪深埋于冷硬的外表之下。
他清晰地感知到苏婉那复杂目光中一闪而过的疏离与……那丝难以言喻的隔阂。他心中了然,却无半分怨怼。夫人给了他新生和尊严,能远远地守护着这个同样从地狱爬出来的女子,看着她活得光芒万丈,于他而言,已是命运额外的恩赐。
他恪守着护卫的本分,守着那道无形的线,从不靠近,更无半分逾越的言语和举动。
那份守护,纯粹而沉默,不求回应,只求心安。
这份压抑而胶着的情感,如同一场无声的默剧,在沈府的一角悄然上演。
直到一个人,以最意想不到的方式,打破了这微妙的平衡。
这日午后。
沈厌歪在凌战书房的软榻上,对着窗边看书的凌战喋喋不休。
“简直气死我了!凌战你评评理!泓儿那混账东西,接到老子给他和穗禾指婚的帖子,飞鹰传书回来就仨字儿——‘儿领命’!冷冰冰的,连句‘谢父亲成全’都没有!这儿子算是白养了!跟块捂不热的石头似的!”
凌战翻过一页书,眼皮都没抬一下。
笃笃笃。
“父亲,母亲。”门外传来沈纨素平静的声音。
凌战放下书卷:“进来。”
素素推门而入,月白的云锦襦裙衬得她身姿亭亭。她向父母行了一礼,目光落在兀自生闷气的沈厌身上,开门见山:
“父亲,母亲,女儿今日来,是为自己的终身大事。”
沈厌瞬间坐直了身体,眼睛瞪得溜圆,刚才的气恼一扫而空,只剩下兴奋:“终身大事?素素?!你有意中人了?快!告诉爹!是哪家的好儿郎?爹这就给你做主!”
凌战的目光也落在女儿身上,带着无声的询问。
素素迎着父母的目光,神情坦然,声音清晰坚定:“女儿心仪之人,是修罗卫长,凌风。”
话音落下,书房内的时间仿佛被无形的手攥紧。沈厌端着茶盏的手悬在半空,茶水从微张的嘴角溢出也浑然不觉。窗外聒噪的蝉鸣陡然消失,只剩下书页在凌战指尖凝固的微响。空气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水。
他猛地跳起来,手指虚空,声音都变了调:“谁?!凌风?!那个…那个木头桩子?!素素!你疯魔了不成?!他是什么人?他是你娘的护卫!是咱家的家臣!你是我安平伯府的嫡长女!掌着临州云裳记的东家!你怎么能…怎么能看上他?!他哪点配得上你?!”
他脸涨得通红,仿佛被踩了尾巴的猫。
素素神色未变,平静地陈述:“父亲息怒。女儿清醒得很。凌风队长忠诚可靠,武艺高强,品性端方,数次护卫府中上下周全,对母亲忠心耿耿。女儿打理云裳记,押运货物、处置纷扰,多赖凌队长调度护卫,行事缜密,令女儿深感安心倚重。日久见人心,女儿心之所向,唯此一人。”
“安心倚重?!那也不能嫁给他啊!”沈厌急得直跺脚,“他再好,也是个护卫!出身摆在那儿!门不当户不对!素素,听爹的,爹给你寻更好的!世家公子,青年才俊,任你挑选!何苦……”
“父亲,”素素打断他,目光清亮如泉,“何为门当户对?权势?门第?”
她顿了顿,看着沈厌的眼睛,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父亲忘了?女儿不过是个孤儿,若非当年您从尸堆里把只剩一口气的我抱回来,悉心养育,教我识字理事,予我安身立命之所,女儿今日焉有命在?又焉能有这安平伯府大小姐的身份,掌管云裳记的风光?”
沈厌被问得一噎。
素素继续道,语气带着一种超然的平静:“女儿这条命,这份体面,本就是父亲给的。在女儿心里,从未觉得自己比谁高贵。凌风队长凭本事立足,忠勇可嘉,他配不配得上,不是看门第,是看人心。女儿心意已决,此生非凌风不嫁。请父亲母亲成全。”
沈厌被女儿这番“忘本论”堵得哑口无言。
指着她“你…你…”了半天,气急败坏地转向凌战:
“凌战!你听听!你听听素素说的这叫什么话!你快管管她!这…这成何体统!”
凌战的目光始终停留在素素身上,眼神可以带有一丝审视或了然。
她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素素,此事,凌风可知?”
素素微微摇头:“女儿心意,尚未告知凌队长。但女儿相信,父母若允准,以他对母亲的忠心,必不敢违命。”她巧妙地利用了凌风的忠诚。
“胡闹!简直是胡闹!”
沈厌在书房里烦躁地踱步,“就算他不敢违抗,那也是迫于身份!强扭的瓜不甜!素素,婚姻大事岂能儿戏?你……”
“父亲,”素素再次开口,目光投向窗外,仿佛穿透了重重院落,声音里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叹息,“女儿此举,或许…也能解他人之困。苏姨的心思,女儿看在眼里。她心系凌队长,却又囿于身份之见,踌躇难前,心壑难平。女儿主动求嫁,断了苏姨不该有的念想,也免了凌队长可能陷入的两难境地。于他二人而言,或是一种解脱。女儿亦不用进宫,父亲可用娃娃亲来反驳,于情于理都站得住脚。”
说完,她看向窗外,声音里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叹息,目光却异常清亮坚定。
这番话如同惊雷,炸得沈厌目瞪口呆。
连凌战平静的眸底也掠过一丝真正的讶异,重新审视着眼前这个心思剔透、手段果决的女儿。
沈厌彻底没了声音,看看一脸决然的素素,又看看神色难辨的凌战,只觉得脑子里一团浆糊。他强行给儿子指婚,女儿却主动要“下嫁”护卫?还说得如此冠冕堂皇?!
“你…你让爹好好想想!想想!”他烦躁地挥挥手,第一次在儿女面前感到了深深的挫败。
素素从容行礼:“女儿心意已明,静候父亲母亲决断。”说完,转身离去,步履沉稳如常。
书房内一片沉寂。
沈厌瘫坐回软榻,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哀嚎:“疯了…都疯了!泓儿修道,素素要嫁护卫!我这爹当的……”
他猛地抬头,惊恐地看向凌战,“凌战!你…你不会真答应她吧?”
凌战没有回答。她走到书案前,拿起素素进来时放在那里的那卷新绘的四季花鸟缂丝纹样图稿。指尖拂过那繁复精美、栩栩如生的线条,凌战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赞许的光芒。她抬眼看向沈厌……
“素素掌管云裳记三年,从未出错。她挑纹样、选布料、定款式的眼光,何时错过?”
沈厌:“……”
他看着凌战那平静得近乎可怕的眼神,再看看手中那卷巧夺天工的图样,一股寒气瞬间从脚底板窜上头顶。完了!凌战这意思……她竟然觉得素素选男人的眼光和她挑绣样一样准?!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明日朝堂上同僚们挤眉弄眼的嘴脸,听到了茶馆酒肆里飞溅的唾沫星子和震耳欲聋的哄笑——‘安平伯府的大小姐,下嫁护卫!哈哈!
沈厌痛苦地捂住了脸。这清闲日子,没法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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