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芝与命生约在不足斋见,但他不是一人赴约,来的还有十年不见的尔惑。
“夫人别来无恙,”尔惑依旧带着半扇银面具,只是嗓音听着更低沉,眼神里的杀戮气也更重了。
“见过先生,”容芝回过神,下意识起身。
等尔惑落座,她将那枚画了画的团扇摆在中间的案上,“既然先生亲自来,想必这次合作又是一场硬仗。”
尔惑并不否认,“夫人是聪明人。”
容芝迫切想知道宅子与谁有关,“请先生明示目标。”
“礼部仪制司郎中,王伽。”
“此人所犯何罪?和二十三年前的宫殿贪墨案有关?”
“对,那案子没完。孙慎旧宅有些明证,能证明王伽贪了一万两。”
这尔惑看着年纪不过三十,却能将这陈年旧案查得如此透彻。
容芝再次叹服他的手眼通天,也再次好奇他的真正身份,“先生你……”
话没出口,尔惑抬眼看了过来。
只此一眼,让容芝想起他之前的屡屡提醒——不可打听他的来历。
“没什么,”容芝端起茶浅呷一口,尝到一丝清苦味。
静默中,听见尔惑问,“你还是想知道,我是谁。”
容芝答,“当然!可我也知道,你不会告诉我。”
尔惑笑,“确实无可奉告。日后必要时候,我会以真面目与夫人相认。”
容芝强打住念头,“还是聊卖宅之事吧。先生手握证据,在此刻,选中工部尚书秦舒爆出来,是有意送游怜山去礼部?为何呢?”
敲了敲案上的手,尔惑说:“这个,也无可奉告。”
容芝接受,却有些烦,“游怜山被你送进礼部,势必进你的棋局,那你又能不能确保游怜山的安全?”
尔惑目光灼灼,“你很在意游怜山的死活?”
容芝笑,“他是我两个孩子的父亲。”
尔惑点点头,“他也是你的夫君。不过,这夫妻之间活到头,通常剩不下多少难舍难分的情。父子之间……也是一样。”
这番话,容芝曾经在另一个人嘴里听过。倏地,婆母邓氏泪涔涔的眼,浮现出来。此外,容芝也想到原著中,那被皇帝活活鞭死的前太子,永远十二岁的炎序。
宫中二位皇子,哪一位更在意前太子炎序。原著中不曾讲述,容芝暂时猜不透。
“你是太子,还是三皇子?”容芝很想这样直接问。但若惹恼了尔惑,无论他是二者之中的谁,都能一脚踩死了她。
保命要紧。
容芝可以压下好奇,却不可不顾即将入局的游怜山,便再向尔惑强调,“我可以配合卖宅,只有一个条件,你要确保游怜山的安全。”
尔惑听完便笑,“游怜山能力何如?能否自保?你没有自信么?有这闲心担忧他,你不如抓紧时间去工部尚书秦家,尽快谈妥卖宅契约。再拖下去,礼部左侍郎定了,对游怜山,对你家孩子,皆是损失。十年前的那碗桃花粥,夫人还记得吧?”
容芝一惊,“你知道李襄害游乘,是受何人指使?”
尔惑道,“我一直知道。但此人事关整个计划,我暂时不能告诉你。眼下,我能提醒你的,唯有‘小心’与‘尽快’。”
袖中的手握成拳,容芝说,“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游怜山被你拉入了局,咱们的合作不必瞒他了吧?”
“对此,夫人自便,”尔惑起了身,大约要走。
他看向身后的命生,伸出手,命生将一张银票置于他掌心,“这是合作的佣金,请夫人收下。”
容芝瞧了一眼,竟是五百两,忙摆手,“我确实需要钱,但这太多了。”
尔惑笑道,“多出来的,权当我提前祝贺夫人的两位公子科举顺利。”
工部尚书秦舒家,位于内城,离不足斋不远。
容芝依照尔惑提供的地址,大胆前往秦家拜会秦夫人,并递上了谷之房牙行的腰牌。
秦夫人果然愿意见她,也是爽快性子。待她详细介绍了孙慎旧宅情况与要价,秦夫人只有一点不满意,“毕竟是罪臣的抄没宅,能否再让一百两?”
容芝拿了尔惑的五百两,颇有底气,“没问题。”
买卖契约签好,由容芝带回不足斋。
命生早等在对面茶馆,又过一盏茶的工夫,便盖好了官印,送一份去秦家,另一份在命生的手里留存。
而容芝让给秦夫人的一百两,从命生这儿找补回来。
“夫人办事快又稳,来日再会,”命生留下此话,骑马而去。
容芝站在书局二楼,看落日余晖,心湖难平。
如果事情进展顺利,工部尚书秦舒今晚便能拿到藏在孙宅的信证,整理成奏折,最快明日,朝堂上必掀起腥风血雨。那礼部郎中王伽,活不成了。
但游怜山能否顺利入礼部,尚是未知。
一夜不成眠,容芝好容易熬到次日天明。
睁开眼,游怜山正在外间更衣,她下床,到他身后,递上金荔枝带。
“把你吵醒了?”游怜山接腰带,也握住了她的手。
“今天会有好消息吧?”容芝没抽回手,看他的眼睛。
游怜山亦看着她,“你如此问,想必昨日卖好了宅,那我今日自然能有好消息。”
说完,他转身走出屋门。
容芝赶了他两步,依在檐下,目送他出了东园。
刚才他什么都没问,他竟完全相信她能把一切安排好?可她为何学不来他的自信,心被悬在半空?
在家中难免乱想,容芝索性去不足斋,与宾客、伙计、老周掌柜说说话。
白日似乎眨眼就结束,上京城迎来了又一个暮色。
容芝估摸时辰正好,让虞次赶马车,去礼部衙门的街口等待。
不多时,游怜山的身影出现,与他走在一起的,正是礼部尚书李经章。
容芝第一次见李经章,只觉此人的举手投足都是平和的、无波澜的,像秋风吹过金黄的稻田。
“妾见过李公。”
女子的话音传来。
李经章半合的眼微微一掀,认出了面前的容氏,“容小君(1),找镜水有事?”
容芝抿笑,福礼,“妾让李公见笑了。”
李经章看向身侧,“镜水,你去吧,有事衙门议。”
游怜山躬送李经章与蒙面幕僚上了马车,才直起腰。
那离开的马车里,李经章将半冷的手炉扔给幕僚,用力地搓搓指尖。
“也没外人,还不摘了脸上玩意儿?”李经章道。
幕僚扯下黑巾,露出右脸竖刀疤,喊了声,“大哥。”
此便是李经章的二弟,江湖混子,李经资。
李经章看不惯那道刀疤,嫌弃地斜一眼,闭目,“今岁年节,李襄会从寒山寺下来?”
李经资点头,“弟弟是如此计划的。游怜山俩孩子要县试,届时有李襄在司宁侯府内应,行事方便些。”
说着,他为李经章奉上换了炭的热手炉。
李经章的手暖过来,神色恢复如常,“还是要小心。”
又道:“李襄对那孩子,还很抵触?”
“多少有一点。毕竟那孩子是她被强迫……才生下的。”
陈年老帐,李经章是不稀得提起的。
若非那孩子尚小,又与宫中有关,他才不会惯着李襄。可眼下是他有求于李襄,他只能想办法安抚李襄,让她乖乖听话。
李经章冷道,“她回游家前,你亲自去见她,送些她喜欢的笔墨纸砚。就说,是三殿下的心意。重中之重,提醒她别轻举妄动。否则,那孩子身世暴露了,游家三郎和游仁泰不会让她活。她出了那样的丑事,再想回我李家,也不可能。”
李经资颔首,“弟弟知道怎么做。李襄很聪明,她必知她的活路只有一条,不该说的,绝对不敢说。”
回司宁侯府的马车上。
容芝打了个阿嚏,身上一阵阵发冷。
“别是又要感冒?”游怜山脱了披风,盖在她膝上,将她的一双手牵了过去。
自己的身体,容芝最清楚,忧思过重时,根本扛不住病,“你明日休沐,有关卖宅之事,你想打听什么,明日再问我,行不行?我现在头很疼。”
“还有什么好问?若你愿意听,我简单说说今日朝堂上的事。”
“你说吧。”
容芝脑袋太沉,被游怜山扶到肩上靠着,便随他去。
耳边,游怜山轻声讲道,“二十三年前的宫殿修缮案,今日被工部尚书秦舒翻出来。他提供了几封关键书信,直指礼部仪制司郎中王伽,贪墨一万两银。铁证如山,皇帝当场降罪,王伽双倍赔偿银两,流放三千里。”
容芝感到脸烫,身上悟出了汗,“能不能开个窗?”
她没睁眼,察觉有风拂过,让她些微舒服了些,便问游怜山,“看出来没?工部尚书秦舒,藏得好深。”
游怜山啧了声,“可秦舒是刑部袁至诚的人,他尽心尽力帮我这游家嫡长子周旋出路,安了什么心?”
容芝一语道破,“反李经章的心。”
游怜山默了瞬,才说,“照今日朝局,二十三年前的贪墨案背后的大人物,不知还有多少!但是皇帝似乎不关心真相,一笔笔银子被追回,国库充盈,他乐见大家闹腾,作壁上观!”
容芝又问,“秦舒呢?闹这么一场,他得到什么?”
游怜山笑道,“秦公被皇帝点入了内阁。从前内阁分李经章、袁至诚两派,但李经章是首辅,话语权重些。这下袁至诚多了帮手秦舒,李经章得收敛些了。”
这些复杂的利益勾连,使容芝更云里雾里。她生了病,脑子不够用,马车摇晃还让她想吐。
她迷迷糊糊叮嘱游怜山,“在朝中,你万事小心。”
“担心我?”
“……”
容芝记不清怎么下的马车,只记得,游怜山一进东园就喊阿桔,快去医馆请大夫。
再醒来,天光暗淡。
容芝看见阿桔便问游怜山在哪儿。
阿桔红着眼眶,愣道:“大爷被老侯爷脱了官服,穿着素衣,跪祠堂去了。”
本朝有律。
侯府嫡长子,身负袭爵职责,若德行有亏,考虑到朝廷观感,常以经济制裁、仕途压制等……替代体罚。
司宁侯游仁泰是大理寺卿,让正三品堂官游怜山,脱官服,穿素衣,跪祠堂,是顶风作案。父子俩不和,吵架也罢,难道游仁泰不怕被政敌弹劾,丢官丢爵?
容芝这会脑袋清醒,她让阿桔帮她更衣,匆匆跑出东园。她得去救游怜山,去劝游仁泰,不然,还考什么科举,谋什么前程,这一家子,谁也别想好过。
(1)此称呼源自《礼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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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县试备考(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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