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曾这么说过,时间不一定得是一条严格行进的线性图,也不必非得是某种如钟表一样嘀嗒转动的东西…同样,它就更不必是每个时刻一成不变的罗列了。*那么...记忆也不必非得有条不紊地沿着某条道路去回溯吧?
——毕竟,说到底、回忆也只不过是每人主观上对时间拙劣的拓本嘛。
【“...我也翻过先前福津医生留下的记录,想来,他大概和你说过自己的判断。”】
某人说。
暮川迟着实记不清这是什么时候的记忆了,但想来应该是自己在松岗精神病院时的事情——是的,自暮川迟能捋清的记忆伊始,他就居住在一所精神病院,直到现在。
他对此并无异议,清楚自己多少是有点问题的,也没法去怪任何人。毕竟,没有正常人的记忆会像暮川迟这样。失序,错乱,且模糊。
噢,他想自己还是有点黑色幽默的。
那些有关记忆的碎片裹上模糊的水雾,掉进无尽的海——原来他是无尽海上航行的忒修斯之船*。
看来真不巧,现在放送的这段影像也是碎片的其中一片。
是白天、黄昏,还是黑夜?暮川迟努力地思考了很久,也只记得以某人的声音作为开场白,最终像一枝孤零零的枝丫、沉默地贯穿了他对这段记忆的全部印象。
是梦、还是现实?
暮川迟感到有些混乱。他的记忆似乎就擅长玩这样俏皮的把戏——只要把暧昧的模糊叠加在影像碎片上,便能轻易地混淆梦境和现实。
…瞧、瞧,你这不就是分不清了么?他听见谁人的嬉笑。看吧,这就是你的病灶所在。
【“脑内遗忘神经肽系统失调——这是福津医生找到的答案。我认为,要从我们已知的病例出发的话,这说不定是最贴合的唯一解答。”】
【“嗯...我该怎么向你解释呢?】”
那人转了下指间的笔,最终还是轻轻搁在桌案上。
【“遗忘是人脑伴随存储记忆衍生出的保护机制,人在正常情况下本就难免会多多少少遗忘一些记忆。唔、你听说过逆行性遗忘么?”】
我听过。
他感觉到那时的暮川迟应该是开口说了些什么,却什么都没听见。
无声的默剧。连形状和色彩的概念都被模糊、而后抽离开来。这是一团易散的雾。
【“——而你的情况恰好与之相似,但你想必也对自己的情况更清楚,我也并不认为这本质上与典型逆行性遗忘症相同。”】
【“...因此,我必须向你说明,现在对你采取的治疗方案只是治标不治本而已,但别担心,我会一直寻找求解的方法,只不过…”】
…不过什么呢?
对面那人的头低下来,并没有把那剩下的半句话说完。
奇怪、这时暮川迟的目光居然又能清晰地触及那人垂落肩侧的米白色发丝了。大团大团的暮光晃晃悠悠地降落在模糊人影的半侧身子上,被轻晃着的发丝温柔地拨搅成一片沉静的光。
音量被何人的手指无声地拨到最小,现在,连声音也于这段影像中被扯脱去。
时间被拉长成一道模糊的虚影。一时间,他和“他”都缄默地注视着那里沉浮的光影…那就是暮川迟抓不住的“记忆”。
——直到意识最终与那些模糊着、晃动着、扭曲着的水中光斑在涡流中一同破碎,一同离他的存在本身远去。
最后的最后,轻飘飘地、他掉进海的尽头,万物与他俱为荒诞的静寂。
有时他抬起头,像躺在海底看太阳。
是蓝色的太阳、随着荡漾的水波,在缓慢地晃荡。
…啊、他想起来了。
暮川迟在这时终于记起、在那段记忆的末尾,是一双眼睛,虹膜的颜色则是偏深的紫罗兰,一如色泽最为干净的堇青石,他记得很清楚。
在这样的眼睛里,由情绪着色留下的痕迹总是很淡,像天边轻薄的云霭。
——就是这样的一双眼睛,在临近结尾时抬起、直直地望向他。
声音也和最后的那一句话一起被打包、重新粗暴地塞回暮川迟的脑袋里:
【“暮川君,你其实常常会分不清梦境和现实的记忆——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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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川迟猛地睁开眼,和陌生的天花板面面相觑。
那一瞬间梦境和现实错位扭曲的感受依旧强烈。他惊疑地睁眼盯着四周,一时没有动。
这种天花板的样式显然是属于警校生“暮川迟”的宿舍。暗沉中,细长一线月光在其上游走。如同一尾银白的鱼。
…天还没亮吗?
故事之外停歇的蝴蝶扇动翅膀,世界线因此发生细微的变动。
在瞪眼瞧着天花板缓了会后,暮川还是决定从床上坐起。黏糊的窒息感仍如疽跗骨,自喉管内壁向上爬行,令他不适。
似乎从梦里醒来,又像是从现实掉回深不见底的梦中。
暮川痛苦地扶额,试图由此追溯自己入睡前的记忆。然而没有,连刚才“梦”到了什么也全无印象——简直就像是咔嚓一下被人用剪刀轻巧地剪下一段胶卷,扔进待挑选的海量片段中。
想不起来。
…真是让人怄火。
他深吸一口气,抓了把头发,忽视掉嗡嗡作响的耳鸣,借着月光下床。嗯,事已至此,先给自己找点水喝吧。
话虽如此,站上地面时,他还是因强烈眩晕感猛地踉跄几步,好在及时撑住了床头借力,不至于一头栽下去惨烈地证实自己无法生活自理的谣言。是的,这人晕头转向时仍在胡思乱想,然后终于忍不住,抓着喉咙干呕几声——直到温水流进喉管,他才终于觉得好多了。
熨帖的暖意蔓延开,让暮川有了站在现实地面上的真切感,哪怕是这里的夜晚实在安静,除却稀落的远远几声喇叭鸣笛,他几乎只能听到耳鸣和自己的动静...欸?
暮川迟转过头。
"——算了,我去医务室帮你拿医药箱过来,你先进我房间待着...嗯?”
蓝眼睛的黑发青年和他坐在墙边的金发友人低声交谈几句,不料转身时猝不及防迎上旁边顶着鸡窝头拉开自个宿舍门的暮川迟。
“…暮川…同学?抱歉,是我们吵到你了吗?”
青年错愕流露一瞬,而后面露歉意。
在开门前就已出于好奇听了会墙角的某人显然心里并无愧意,他摇摇头:
“不、只是半夜睡不着起来梦游而已,”
暮川迟一本正经地胡扯完,不忘偷瞥眼那脸上堪称惨烈的金发青年。于是他眨眨眼,提议。
“刚似乎听到你们需要医药箱…不如用我的?毕竟医务室离宿舍也不算近。”
黑发青年愣了下,和友人对视一眼后便微笑着接受了暮川的提议。
“那先谢谢暮川同学了。”
“不客气啦。”
好心的暮川同学转身,拉长声音应道。
......
尽管是自己爽快地应下了,但在打开医疗箱时,暮川迟着实迷茫了会。
虽说他知道处理这种程度的伤要拿哪几样,可是...暮川目光狐疑地扫向被主人塞在最里层的医疗用品:安瓿瓶,止血凝胶,以色列绷带,甚至还有胸腔密封贴*——该说原身购置时想得周到么?还是现在学生生活都这么精彩?
...不,目前还是不要纠结这些了。
拿出需要的棉签碘伏以及OK绷等,暮川神情严肃关上“神秘の医疗箱”,平静地想。
被他招呼进来的两个同期还在旁边等着呢。
好在他新结识的两位新同期并未关注这边。黑发青年在暮川翻找OK绷时又仔细端详了遍友人的伤势,等他过来后,接过药品温和道谢。
“多谢,没想到这么晚还要打扰暮川同学,接下来就由我来吧。”
暮川迟对此并无意见,他耸耸肩后退几步,好奇地探头看着黑发青年熟练地给伤者上药。
“...咳,实在抱歉。”
作为“伤者”的金发青年不好意思地对他笑笑,神情有些拘谨。然后,那双紫灰色的眼睛认真地望过来。
“啊,好像忘记自我介绍了——我是降谷零。听说今天暮川同学是受伤错过了开学典礼,现在伤好些了吗?”
“嗯、受伤...?”
和自己对视的紫灰色眼睛和梦境结尾那双堇紫的眸子微妙地重叠一瞬,暮川迟不由得怔了下,那种刚醒时的恍惚感去而复返。
不过他接着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脸上的淤青,毫不意外地被疼得龇牙回了神。出于一系列连锁反应的前车之鉴,暮川迟迅速绷紧脸,露出一副肃穆的神情。
尽管如此他依然满不在乎地回答。
“没事,只是在见义勇为现场被误伤了,小伤而已。”
黑发青年自然不会因为暮川迟单方面措辞而忽视本人真实的表情变化,忍俊不禁的同时,他投来不赞成的目光。
“受伤了就要好好注意,暮川同学,怎么说也要记得照顾好自己的身体。”
额角正在被涂药的降谷零此时没忍住轻吸一口气,压低声音道。
“嘶…Hiro,轻点!”
黑发青年置若未闻,灰蓝色的丹凤眼看着暮川弯起,带着友善的笑意。
“我叫诸伏景光,请多指教,暮川同学。”
说完,诸伏景光才若无其事地移开那只刚刚不动声色用了点力道的手,好奇地发问。
“说起来,那个见义勇为的同学是松田同学吗?”
听到这个问题,降谷零有点惊讶地睁大眼睛。
…松田?是他想到的那个吗?
“不考虑重名情况的话,那么回答是——‘是的’!”
暮川迟如是回答道。他正毫无站相地倚在柜子上,看诸伏景光给降谷零额角贴上纱布。
下午暮川在和萩原松田两人一起回宿舍的路上也是听了一耳朵事情经过,他对短时间里发生的事情记性倒还不错。嗯,虽然对这个“短时间”的范围定义也是相当薛定谔就是了。这点暂时按下不谈。
“那个抢劫的家伙已经被警卫*、”
暮川迟卡了下,意识到自己下意识的口误。他眨眨眼,连忙改口。
“…警察们带走了。”
不过两名同期没留意到他小小的口误,降谷零正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想着什么,诸伏景光则是由衷地发出庆幸。
“太好了,最后成功抓到了犯人。”
暮川本想跟风模仿感叹一句,但联想到自己在学园都市暗处里干的活当又难免没法像原身正义感充沛的同期那么真情实感——这当然不是因为暮川迟否认这件事本身的正确性——最后的最后,暮川迟识趣地闭了嘴,干巴巴地应和。
“啊,是啊。”
他突然就有点羡慕能这样坦然地说出这种话的诸伏景光。
…不对,自己在想什么。
暮川迟用力甩甩脑袋,把那点奇怪的想法抛在脑后。
……
暮川迟记得自己曾在某本书上大致看过这样的理论。也许是在某个清晨、傍晚,或黄昏,总之他想不起来。
书上写,情绪并不是一种由感觉输入触发的本能反射。在视觉或触觉等感觉输入发生之前,大脑就已经做出预测。当现实语境下的真实情绪出现,潜意识就会将其与预期感受相比较,然后进行更新。
这就是学习的过程。
可是,暮川迟想,一个来路永远佚失的人要如何领会这些情感?
他在日暮时分走过人声嘈杂的人群,那是记忆迷雾中最为鲜明的画面之一:他总是在走回精神病院——自己学园都市唯一的归处——而垂暮的黄昏平等地浇洗着每一张面孔,倒映在他眼中,最终凝固成某种类似琥珀的质地。
他失去了一些东西。因此再也无法理解其中封存的那些闪着光的事物。
【“所以,把握不住这份情感的时候,不妨走进人群中吧?”】
某个人这样提议。
【“——那时的暮川君又会注视着什么呢?请一并分享给我吧。”】
好吧,虽然有关这段话的记忆也没头没尾的,但对暮川迟来说并无妨碍,毕竟他已经快习惯自己脑子有病的事实了。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暮川迟站在树下,抬起手。
四指相接框起一方天空。他仰着头,兴致勃勃地透过手指交错间向外看去。
春日的早晨一丝云也没有,天空晴朗,白日流照,向万物浇洗温暖的明亮。
万里挑一的好天气,暮川迟想。
他举在眼前的双手平移,视线也跟着好奇地四处打量。自己的眼睛看惯了学园都市里玻璃幕墙光污染下的天空,这样一览无余的天空也只有自己无聊爬上楼顶时才得以看见。
有点熟悉的、懒洋洋的声音传来。
“…喂,可别傻站着忘了集合。”
简易版“相框”跟着主人的意念移动,转向靠近的声源。于是,在“框”里以灰色为主的建筑物背景中,闯进一双凫青色的漂亮眼睛。
暮川迟顿了下。
“哈?”
见他愣着没反应,那双眼睛里流露一丝丝无语,然后在视野里放大——是眼睛的主人凑近他,语调因怀疑而向上扬起。
“不认识了吗?总不能昨天见面今天就忘了吧?”
暮川迟眨眨眼,他放下手,OK绷版松田阵平正站在自己身前,面带狐疑地看着他。
这副装扮好像有点似曾相识,暮川迟想。
…嗯、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在昨天半夜梦游时见过。
“…你猜。”
出于礼节,暮川迟给出上一个问题的回答。在松田额角跳动之前,他又仔细打量了下面前人的脸,好奇提问。
“你又去见义勇为了?”
松田阵平嘴角抽了抽,一口否认。
“……不是…!你在想什么啊?”
他撇嘴,移开眼看向别处。
“昨晚去揍了个喜欢讲正论的家伙而已。”
“看起来更像互殴。”
暮川迟经过客观分析后做出评价,回应是一记来自松田阵平的怒瞪。
而且,听上去你对那人观感也并不差。
暮川在心里说,但他想了想,把这莫名的念头憋了回去。
“啊啰,这不是松田和暮川吗。”
又一道爽朗敞亮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一个有着粗眉毛的高大青年笑着走上前来,按上大眼瞪小眼的两人外侧肩膀。
“虽然无意打扰你俩交流感情,不过作为班长,还是要提醒你们,不要忘记集合咯?”
“知道啦,伊达班长——”
这是松田阵平。
说实话,被按着肩膀的暮川迟身体有点僵硬,作为一个社会化程度辄待加强、疑似罹患某些精神病症的家伙,他对目前的局面有些无从下手。
暮川抬起眼,视线在两人之间转了圈。出于某种虚心学习的心理,他决定也跟着有样学样:
“知道啦,伊达班长——”
“……喂,难不成你是复读机吗。”
松田阵平没有多想,只是露出死鱼眼看向他。
暮川迟若无其事地移开眼,装作没有看到。
伊达航微笑着看着这两人,接着哈哈一笑,揽住双方的肩膀。
“既然这么说了,今后有需要帮忙的地方记得来找伊达航班长,可不要一个人逞强哟!”
肩头被手掌稍用力按着,耳畔传来同行人的笑声。暮川呆滞地和松田一起被伊达航揽住,隐隐间有种最近被社交达人包围的迷茫。
对吗?对的对的…对吗?对的对的…不对不对…对对吗?
一股温和的力道覆上肩胛,要将他向前推去。
一天前,从重重命运帷幔后探出的双手将一切蛮不讲理地翻覆成另一副面貌,又将他掷进一页新的故事。
可没人能解读命运留下的伏笔会是惊喜还是惊吓。恰如潮水之于礁石,一些潜移默化的变化总发生在看不见的地方。而在那之前——
暮川迟偏过头,斑驳的树影落在脸上。白昼高悬,日光落下,在槲绿色的瞳孔里流转一圈,世界于其中旋转不休。
“…话说集合时间是不是快到了?”
松田阵平突然问。
他犹疑地环顾,四周不知何时已然无人。
伊达航沉默,而后神情严肃地思索片刻。
“嗯…好像是的。”
一时沉默,三人面面相觑。
“事已至此,也只有那个办法了…”
可靠的班长伊达航表情深沉地开口。
他们不约而同对视一眼,然后齐齐撒开腿。
“快跑!”
*《莎士比亚十四行诗》
*化用法国哲学家亨利·伯格森的绵延说
*忒修斯之船:一艘可以在海上航行几百年的船,不间断的维修和替换部件。只要一块木板腐烂了,它就会被替换掉,以此类推,所有的功能部件都将不是最开始的。
暮川迟:仿佛i人误入e人世界
并非i人。
第一次写作难免有些焦虑,感谢大家多多包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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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蓝色的太阳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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