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在玻璃窗前,抬头向外看去。
蓊郁树荫尚未成长到足以覆满这一方天空,青色的树枝安静地搭在窗檐上歇息。因此她能看见梢头抽出柔嫩茎叶,苞芽在微风中震颤、她想自己甚至可以瞧清其上细小的绒毛。
是春天了。她默默地想。
清晨的日光从叶隙间落进来,照在窗内人仰起的脸上。
她看见那些晶莹的光影默然浮动起来,是雏鸟振翅、飞过树梢,在凝望着它的蓝天里荡开一道浅淡到几乎没有的波纹。
她望见鸟儿啁啾宛转,结伴掠过屋宇。她凝视着,直至目送飞远后,才调转视线。她的目光一向富有耐心,比阳光走过的路径要更加曲折——越过中间栽种绿植的露天庭院,最后停留在对面那条狭长的走廊上。
女人专注地注视片刻,而后低下头。她得以从那不甚仔细擦拭的窗台瞥见那个模糊反光中的人。一双属于她的眼睛予以回视。
要怎么杀死一个人呢?她平静地想。
女人这样思索着,对自己展露一个冷酷、温柔而隐秘的微笑。
——于是,一桩谋杀开始成型。
###
暮川迟熟门熟路地推开医务室的门时,斋藤理沙子正往那盏欧式玻璃花瓶里插着花枝。
清晨的日光被乳白的纱帘细密筛过,在墙壁和地板上拓印下树影的轮廓。年轻校医就站在那片明亮日光中,低头琢磨着,然后把手中的花仔细地插进恰好的位置。她手下那束半开的风信子亲密地拥在青绿的枝头,熨成一团深郁的紫,和先前的莫泊玫瑰交相映衬。
暮川迟踏入这一方小小空间,目光被那盏花吸引。
斋藤理沙子听到动静恍然回头,发辫在身后甩出小小的弧度。她昨天下午单方面见过的灰发青年正慢吞吞地拎着沓纸踱进来,神情恹恹。那头中长发半扎着,发尾散漫地坠在颈后。
斋藤理沙子望向他,展露一个笑。
“...你是鬼塚班的暮川同学吧?前辈和我交代了你的情况,毕竟昨天的事才过去没多久,这几天还是避免运动,在医务室好好休息下哦?”
暮川迟从紫风信子那收回的视线在虚掩的窗户上一晃而过。他接着看向这个年轻校医的工作证。斋藤理沙子。
看起来她的前辈没顺带抖露自己跳窗的事迹。暮川心不在焉地得出结论,嘴上却是老实回答:“...好的,斋藤医生。”
他抖了抖纸张,在手上展平,回想起不到半小时前自己的经历。
……
在他们有惊无险赶上集合后,叫作鬼塚八藏的教官站在队列前扫视众人一圈,表情逐渐阴沉。
暮川迟有点迷茫,尤其是在确认视线好像、大概、的确是锁定自己这里后。他的眼珠疑惑地转了圈。
他左边是卷毛的松田。
而右边是金发的降谷。
好了,暮川想,自己大概明白是什么原因了。
三个人顶着绷带和纱布在教官面前排排站着,这简直就和贴张纸条写“快来问问我们又做了些什么吧?”一样嚣张。也怪不得鬼塚教官盯着他们眼皮狂跳了。
不过,这大概是算不到自己头上的。暮川带着点幸灾乐祸思索着。
果不其然,鬼塚教官冷下脸,显然是准备发难的前兆。而下一秒。
“...暮川,出列。”
…嗯?他吗?
暮川迟茫然地张大眼。为什么先叫的是自己?
旁边的降谷零悄悄用手肘捅了下他。暮川这才恍然醒悟般踏前一步。
鬼塚八藏晲着这个目光乱飘的学生。
像,这种反应简直像极了某个认识的故人。鬼塚压下他嘴角抽搐的冲动,好维持自己目前严肃的形象。…该说不愧是那人的外甥吗?
“钉崎医生和我说了,今天体训期间你去医务室待着。”
鬼塚八藏说,而后停顿,又想起那个“望甥成龙”的家伙情深意切的“嘱咐”。
——但是,说的也确实在理。因此,他突兀地笑了下。
听见这笑声后,暮川顿时警觉,内心直呼情况不妙。
“不过、不要以为这样就可以偷懒了,免训期间,你去把警察守则抄一遍。”
暮川迟:“…?”
抄什么?他听错了吗?
暮川抬起手,食指迟疑地指向自己。
鬼塚教官冷酷且不容动摇地看着他,强调。
“记得今天交给我检查。”
暮川深吸一口气,表情轻微扭曲。
……好吧。
事已至此,也只能迈出沉重的步伐,走向医务室了。
暮川迟郁闷地撇开眼,和一旁的同期目光相接。
萩原研二也在注视着这边。见暮川望过来,他狡黠地挑眉,发射一个wink。
暮川迟呆了下,飞快地移开眼——救命,他好像有点明白这人为什么会在女孩子中人气那么高了。
伊达航捕捉到暮川局促瞟过来的目光,鼓励地用力眨眨眼,对他竖起大拇指。诸伏景光则看着他们,瞳仁里盛满了明亮的笑意。
暮川迟其实还没学会像他想的那样那么自如地接受交际中的善意。他僵硬地转过头,抬脚离开。
松田阵平看着同手同脚离开的人,不合时宜地发出声无情且响亮的嘲笑:“噗。”
于是暮川迟听见身后的松田阵平顺利成为了教官的下一个集火点。
……
笔尖在纸张上跳跃,一串墨迹流淌出来,边缘在早晨的光中捂成暖洋洋的金色。
暮川迟正坐在医务室里郁闷地抄警察守则,目前他坐的位置还是斋藤医生坚持不能在阳光底下写字对眼睛不好云云给收拾出来的。
这还真是别样的体验。要是让土御门知道了,估计会猖狂地笑掉大牙。
他边抄写,边开始思考一个深奥的问题:这是自己每天暗地里诅咒亚雷斯塔的反噬吗?好吧,他承认自己在想这个问题时又趁机毫无负罪之心地诅咒了这位上司几句。
——今天下午他就要去医院。哦对了、还要把报告单拿回来。
暮川迟用力写下一个字,这样恶狠狠地想着。
他可不想每天都重温一遍这种新奇的体验!
也许是化悲愤为动力,他抄写警察守则的手速都快了几倍,引得斋藤医生都有点惊讶地朝这边瞧来。
斋藤理沙子把唯一一张办公椅让给了暮川迟,此时正搬着个小凳子坐在旁边,慢慢整理着这段时间的工作记录。终于差不多都归档完毕,她竖起那些纸张,借支撑将边角一点点理齐。
年轻校医垂下眼,越过纸张望向空荡荡的桌面。像是迟钝反应过来某处相悖一样,她蹙眉,困惑地轻声自语:“…咦?”
暮川迟抄书时忙里偷闲抬眼,看见斋藤理沙子还在皱眉努力思考着。
暮川:…?
暮川迟疑惑地瞥了眼她手上拿着的那些纸,复又埋头继续投入抄书大业,顺便随口提醒道。
“如果是在找十分钟前斋藤医生你拿的文件夹的话,在你右手第二个抽屉里哦。”
斋藤理沙子讶异地看他一眼,不过还是依言拉开了右手的第二个抽屉。她瞪大眼。
“真的在这里!”斋藤拿出文件夹,发出不可思议的感叹,同时她又有些懊恼,自己最近记忆力似乎下降了不少。
斋藤将整理好的文件夹塞回立架里,然后向正奋力抄着最后一段的灰发青年投以亮闪闪的佩服目光,夸赞:“明明我都没说出口,暮川同学居然一下子就能猜到我在找什么,说不准很有破案的天赋哦!”
暮川迟盖上笔盖,抬起头。他第一次接受这种方面的夸奖,一时有点疑惑。
“破案…?”
“没错。”
斋藤理沙子点头,年轻的女医生显然乐于顺势开启聊天的话题。她上身微微前倾,双手合掌。一双杏眼里盛满潋滟碎光,在光照下尤为明亮。话语尾调都有点兴奋地上扬。
“就像名侦探福尔摩斯那样,调查、查证…最后,凭借种种蛛丝马迹——推断出真相!”
“嗯…不过,那种只是在推理小说里出现的情节吧。”
暮川迟思索了会,接着毫不自知地作出相当直男的发言。
“唔——不一定哦。”
福尔摩斯的粉丝兼推理迷斋藤理沙子如是回答,她想了想,下意识就想脱口举例。
“比如清川……”
戛然而止。年轻的女医生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猛地闭上嘴。
一个小小的空拍,沉默地掉进空气里逸散。
“咳、工藤,”
斋藤理沙子很快接上,目光心虚地来回飘移,掩饰的演技简直完美到就差大声说出口。
“工藤优作先生的推理能力就很厉害哦,之前协助警方勘破好几个案件,写的推理小说也十分精彩!还有相沢司先生的虚构小说,最近也备受推荐…”
斋藤医生你用来转移话题的技术真的很烂诶。
暮川迟露出死鱼眼。
斋藤医生浑然不知,还在庆幸自己有惊无险地带过了这个话题。她轻呼一口气,放松下来,习惯性地抬头打量眼壁钟。
啊。已经是这个时间了。
“暮川同学也差不多要准备去上理论课啰。”
斋藤说。
“要加油哟~我有预感,你会成为一个很棒的警察。”
斋藤托着下巴,手肘撑在桌面上,这样郑重其事地总结。
日光如纱般轻盈地垂落在斋藤理沙子颤动的眼睫上,浸染成温柔的金色。她微笑着,弯起眼,影绰的树影落在年轻医生明稚的脸上,模糊了五官的轮廓。
视网膜里倒映的景象和他应熟稔的某一幕微妙地重叠。暮川迟微微睁大眼。
可当他蓦然回过头去,想要去追寻旧日遗留的幻影时,却发现记忆的海面上只剩自己一人。
###
昏暗的资料室里,电脑主机运转时的散热声低低作响,幽幽的蓝光像潮水般在暗沉中漫延,覆在屏幕前的人身上。
降谷零思忖着,手指在键盘上敲击。
然后是输入检索词、按下回车。一连串相关词的标签页弹了出来。
他眼睛微微一亮。
啊,找到了。
“职业拳击手松田丈太郎…”
降谷零仔细地浏览着上面的内容,喃喃自语。
“嗯…松田的父亲?”
旁边有人发出疑问。
“应该没错,”降谷零下意识接话,接着反应过来,猛地侧头。“…欸?!”
身侧的暮川迟正若无其事地弯腰打量着屏幕上的界面。接收到降谷震惊的目光,暮川迟转过脸,冲他眨眨眼。一双丹凤眼搭上眼尾下的泪痣显得无辜极了。虽然本人显然毫无歉意就是了。
“我不是故意的。”
“好吧,其实也没什么。我在想为什么松田那么讨厌警察。”
降谷将那点无奈抛到脑后,视线重新投向电脑上的页面。他想起昨晚樱花树下约架再到白天对方的种种发言,但联系到诸如见义勇为以及课上背得滚瓜烂熟的警察职业伦理基本准则等等同样出于同一人的行为时,降谷零感到某种微妙的矛盾。
“或者说…为什么想要成为警察?”
降谷零偏过头。暮川迟在他身旁保持着弯腰的姿势,视线在屏幕上的新闻停留片刻,然后缓缓眨了下眼。那对槲绿色的瞳孔被蓝色无机质光线映照成深色调的森绿,专注盯着事物时,降谷零竟从其中窥见点非人的冰冷。
眼睑下的眼珠动了动,暮川迟调转视线,看向他——也许是角度的原因,方才那种奇特的心绪消失了。
暮川迟好奇地盯着他,十分直白地发问。
“为什么想要知道?因为你们昨天打了一架,所以你开始对松田感兴趣、有了和他进一步来往的想法吗?”
“噗咳…!”
降谷零被这个问题呛了下。
当然,除他以外还有在这时毫无防备打开门的诸伏景光。
“…呃你们在聊什么?”
诸伏景光稳住身形,艰难地问。
“我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
“等等、有哪里不对吧?”
降谷零抓狂。
暮川迟见状立刻移开视线,望向虚空。
“…不要以为假装自己什么都没说就可以了啊喂!”
……
“原来,你们在调查松田父亲的案件啊。”
总之一阵混乱后,诸伏景光很快明白了他们在讨论什么。他思索着,垂下眼帘。
“我之前有问过萩原这件事,据他说应该是因为冤枉被捕的关系。”
……
听完始末,暮川迟一时不知道此时作出什么样的反应才合适,于是只是觑了眼降谷零。毕竟在自己看来,他的第二个问题似乎并没有因此得到解答。果不其然,降谷零思索着陷入了沉吟。
“原来是这样,那这么说来,松田是出于什么原因想要当警察呢……”
但降谷零似乎很快在考虑后敲定了自己的想法,他站起身,抬手看了眼腕表,讶异:
“居然都这个时间了,虽然还早,但我还是先去教室里吧。”
降谷零望向同样心不在焉的灰发同期,提醒道。
“暮川你要查些什么吗?”
“哦,其实我也没什么。”暮川迟回过神,他耸耸肩。“查下附近的地图,我找教官请了假,打算待会跑趟医院。”
“听上去不太方便啊,不过我现在给你写一张地图好像也有点不切实际。”降谷零陷入思考,接着他手握拳轻敲在掌心。“…啊,没记错的话,我宿舍里好像还有一册入学时赠送的地图,暮川你不如拿着这个?”
“你人真好,降谷。”暮川听到此话立刻回头让出了电脑前的位置,连发尾都甩出一个小小的幅度,几乎给降谷零一股这人就是在等这种话的错觉。“那诸伏,你要用吗?”
“嗯,”诸伏景光简短地应了声。“我想查些事情。”
暮川迟没有多问,对他点点头就打算离开。
降谷零往门外走的脚步却顿住,他回头,担忧地注视着幼驯染的侧影。
“…Hiro?”
似乎是感受到降谷目光的温度,从方才起就显得心神不宁的诸伏景光转过脸来。他勉强扯起一个笑容,半数隐没在身后无机质光线里的神情晦暗不明。
“零,你先回去吧。你不是要拿地图给暮川吗?”
“…别担心。”
已经走到门外的暮川迟此时似有所感地站住。他站在走廊里,踩着地面上泄出的一线光亮。回过头,视网膜上遥遥映出房间里相对立着的两人。暮川迟脸上现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为什么诸伏景光显得那么焦虑?他想。
他要查什么?
其实暮川那句话想表达的意思是:是什么让你开始想要了解这个人呢?是因为你们共同认同着同一种价值观吗?
(为傻孩子紧急澄清一下…[化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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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灰色的月亮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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