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忧愁将会崩解,灵魂将会穿梭如风。
结衣亲启:
已经是春日了,路上多了许多赏樱的人,孩子们在我的窗外放声欢笑、追逐奔跑,让我想起我和结衣以前最喜爱扮演的勇者与恶龙的游戏。
所以,在这样的季节里,我想着你,写下这封信给你,不知道你最近近况如何。
今天我下班回到公寓时,在玄关的雨伞架上发现了一小包樱饼,我猜是房东浅井夫人做的,于是敲开对门向她道谢。浅井夫人那天披着米黄的小披肩,笑得很开心。
樱花开满了我上班路上途经的每一条街道,我走在路上,忽然想念起和结衣在永森求学的日子,又勉励自己,不要对当下的生活丧失幸福的感知。
这段时间里,我愈发频繁地想起老师当年第一次为我们授课时说的话:“医疗不是人类向神明发出的祈愿,但倘若没有像对神明般抱有对生命的敬畏和虔诚,就不能从事医疗工作。”是这样对吧?
而每当我走过诊室前那条长长的走廊,视线越过中庭望见那些搀扶蹒跚的身影时,我便无时无刻不想着这句话。当我怀着这份敬畏和虔诚走进诊室,看见人们含泪的眼和欣快的笑,我发现我的心也为之共鸣、颤动,仿佛受到一种愿望的驱使。于是我想起自己最初的心愿。
小时候我们喜欢在庭院里追逐玩闹,从公主与骑士,再到勇者和恶龙。有一天我突然问你:倘若并没有一个手握宝剑的勇者高呼出现,故事里的人们要如何面对灾厄的恶龙生存下来?在那个午后,我们坐着苦思冥想了好久好久,直到玫瑰的影子爬上墙头、爸爸妈妈也下班回到家里,也没能得出一个完美的答案。刚回家的爸爸好笑地蹲下身,问我们这群小不点又在想什么稀奇古怪的问题。因此我告诉了他,期待像以往每一次那样,得到一个让我们恍然大悟的“成年人”的答案。
但那一次爸爸什么都没说,只是看了我们一会,然后轻轻摸了摸我们的头。他笑着回头和妈妈说,小孩子连烦恼都是小小的。
在后来的日子里我终于明白,命运的洪流面前,个体原来会被衬得如此微不足道、势单力薄。可是结衣,你知道吗?正因如此、我才愈发确信我如今得出的这份答案——
在故事之外,某一些话语无法捕获的确切瞬间里,人们一定可以共同分担起彼此的命运。
——阳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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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森医科大学附属医院。
水泥和钢筋从平地上浇筑起这座总面积将近九千万平方米的八层建筑,它的整体出于建立者的某种初衷被设计成中央镂空的U形造型,因此站在楼层走廊上可以毫无阻碍地望见中央的露天庭院:中庭里种植着蓊郁的绿植,木制回廊深绿中曲折。从高处俯视,平面上的色彩和轮廓抽象成分明的线条,它们统合在一起,勾勒出一棵“树”。
暮川迟倚在医院六楼走廊的围栏上,手臂交叠,陷在自己的思绪里。他的眼睑冷淡地下敛,槲绿色瞳孔里倒映出楼层间往来攒动的头颅。涌入这座建筑的人们分流成无数股,沉默而有序地淌进切割出的不同空间里。
午后的日光伏着建筑边缘温顺地滑落,阴影被楼栋边角裁剪成分明的方形折在背光面,于是“U”字被光影斜切开、一分为二。暮川迟站在背光的半边里,遥遥地望着这栋井然运作中的庞然大物的一片小小切面,无来由地联想到一个巨型的蚁巢。
某种被人们约定俗成维持的沉默充盈着这条楼道,而一个男人的笑声突然在这个空间里响了起来。透明的幽灵被笑声惊扰,霎时消融在空气里。暮川迟回过头,循声望去。
走廊的另一端,三四个年轻的医疗员簇着一个穿着白大褂的中年男人朝这边走过来,他们中间传出响亮而热闹的笑谈声。位于中央的男人睁着一双细长而锐利的鹰眼,他大阔步向前迈出稳健的步伐,和旁人谈笑风生着,整个人不容置疑地牢牢占据住群体里的核心地位。那些坐在走廊长椅上候诊的人们都抬起脸来,纷纷望向他,目光中夹杂着敬服。
暮川迟看着他身边的年轻人这时又说了句什么,男人眉和眼都舒展开,又是一阵“哈哈哈”地开怀大笑。昏暗的走廊仿佛都因为这人的笑声而亮堂了一些。
“水原教授”,那些人都这样尊敬地称呼为首的男人。
——水原智也。
……
“…你要挂水原教授的号?”
当暮川迟询问这个名字时,名牌上写着“高仓贵弘”的青年助教才抬起眼,目光仔细地上下审视起面前年轻人的外貌。他问:“有推荐信吗?”
暮川迟向来是个很听医嘱的人,所以,出于对钉崎医生建议的遵循,他研究着降谷提供的地图,总算到达了永森大学附属医院,打算接下来挂那位水原智也教授的号…但推荐信是什么?
他有些疑惑地反问:“那是什么?”
“就是…其他教授什么的写的推荐信啊。”
高仓没想到这人会这样追问,回答时不由得卡了下壳。他也基本打量完了这个看上去完全不了解规矩的年轻人,对情况已经有了自己大致的猜测——看样子应该也不像是会预约特诊的大人物。于是高仓贵弘又兴致缺缺地耷拉下眼皮。
“如果没有推荐信的话,那得改天再来了。”高仓说。“这几天就诊的人比较多,神经内科这两年的人手比较紧张,安田副教授又正好去其他学校交流讲课…唔、总而言之,目前水原教授的号已经挂满了。”
“不过,像今天这种情况不会持续多久的,”出于职责他又开口宽慰几句,并提议。“你可以周末再过来看看,滨间副院长很快会出差回来,他也是这个领域里不亚于水原教授的专家。”
高仓贵弘心不在焉地盯着白纸上印刷的铅字,无来由想起这些天他和同事们闲谈的话题。啊,是了,算算时间,四年前那位赴德深造的精英差不多也要在这段时间回国了。
…不过,那又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高仓恹恹地将手里纸张翻过一页。自己毕竟只是个无薪助教,他们这样的人要想在医学院毕业后继续留在研究室,就起码要当上个三四年的无薪助教,只能靠着家人接济或者兼职以维持生计。更何况,像永森这样的大学医院,这里面的“萝卜坑*”可以说都是由教授一人说了算。
他想到等着自己去干的那些门诊里的、实验室的诸如此类的繁重工作,心底便不由自主生出股宛如面对高山的畏服感。不过,高仓贵弘转念忆起这些年来水原教授对他们这些助教的不时资助,心里生出了些许希望。
高仓抬起头,这才发现那个年轻人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年轻的助教左右张望,也没看到人影。
他稀奇地摇摇头,又低下头,趁闲研究起今天实验得出的数据。
……
——结果今天自己并没有拿到报告单。
无功而返的暮川迟惆怅地走在原路返回的路上,扳手指算着这些天自己起码要抄多少遍警察守则。最后,暮川心情沉重地叹口气。
没想到自己在暗部做牛做马,居然有一天还要抄这样的东西。好怪,总感觉有哪里不对劲…
他走过桥上,远处水面波光粼粼。几个孩子正站在堤岸上打水漂,石子蹦跳着溅起碎光,荡开一连串温柔的涟漪和孩童快活的笑声。在他们的身后,黄昏将要落下。
似乎每次自己注视世界的时候,大多数都是在日暮时分。
暮川迟想着这个新奇的念头,在街道上走着。和他之前待的地方不同,街道上的店铺在这个时间点基本上都没有关门。毕竟那是名义上为学生服务的都市,太阳下山的时候,除了教职工光顾的娱乐街,大部分店铺都会配合学生完全放学的时间而停止机能。
一些刚放学的国中生蹬着单车从暮川迟身旁经过,他们扬起青春肆意的面庞,在暮川看过来时俏皮地挥舞手臂。
“你好——”
他们快乐地呼喊。
见这个独身一人的年轻人在他们打招呼后呆愣几秒,国中生们对视一眼,纷纷善意地笑了起来,而后骑车远去。暮川迟茫然地转动脑袋,目光追随着他们离开的背影,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啊。他的青春物语果然是假的吧。
暮川迟眨眨眼,目光移回道路前方,看见一对夫妻拉着他们的女儿从前面的洗衣店里出来。小女孩笑着回头,脑袋上的羊角辫一摇一晃,她和送到门口的店主挥手告别。
一个年轻的女孩牵着一条金色大型犬朝这边慢慢走过来,她正低头回着消息,嘴角弯着一点笑。
暮川迟很少在学园都市见到狗,于是不由得好奇地多瞄了那只狗几眼。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应该是金毛寻回犬…吧?
这只慢吞吞迈着步子的大狗对投来的目光出奇地敏锐,它猛地扭头看过来。
暮川迟:“…!”
圆溜溜的黝黑狗眼盯住他。暮川迟一时仿佛和这只吐着舌头的狗相对陷入静止般对视两秒。
——就像是对上了接头暗号,下一秒,这辆半挂金毛欢快地摇着尾巴,向他爆冲过来!
暮川迟:“…!!!”
“…喂!佛波勒,不可以这样!”
这突如其来的热情让暮川下意识后退几步。那个年轻女孩也吓了一跳,被拽着踉跄几步。好在她及时收紧了绳子,才避免了路人被半挂卡车创倒的结局。
女孩低头训斥,而被叫做“佛波勒”的金毛只顾欢快地摇着尾巴,兴奋地绕暮川迟腿边打转。
暮川迟有些手足无措地低头看着它,不知道如何承接这份热情。
他脑子里一时竟不知道要先吐槽这个名字还是想些其他。
女孩笑了,她偏了下头,耳边柔顺的乌黑长发绸缎般垂落。女孩似乎轻易便看出这个年轻人的局促和好奇,于是对他善意地递出邀请。
“佛波勒很喜欢你,要摸摸看吗?别担心,他性格很友好的。”
暮川迟目光顺势落在佛波勒光滑蓬松的金毛上,手指动了动。
看上去就很好摸的样子……好吧。他想。自己大概应该也许的确是有点想摸的。
他觑了眼女孩微笑的眼睛,又因些许被看破的窘迫而迅速垂下眼。暮川迟带着点迟疑地弯下腰,轻轻把手放在那个毛茸茸的脑袋上。
暮川迟小心翼翼地顺着毛摸了摸佛波勒的脑袋,在春日的午后里慢慢触碰、抚摸这个充满生命力的活物。佛波勒快乐地吐舌头望着他,往他手底下拱,毛下热烘烘的体温熨进他的掌心。暮川迟眨眼的频率快了些,觉得自己像是靠近一团温暖的火。
手心传来的触觉是如此确切又真实,暮川一时有些愣神,盯着那只手瞧。这又怎么会是梦呢?他为先前的念头感到荒诞。
一串气泡自水深处浮上炸开,些许吉光片羽浮动又消融。遗忘在记忆废墟的微小线头隐隐间被勾动。一个声音说:
【…质疑一切就等于否认摆在眼前的真相。相信噩梦是真实的,噩梦说不定就真的会发生。】
【我们就在真实的苦痛中活着。】
佛波勒黝黑的圆眼睛正好奇地盯着自己,暮川迟毫不在乎地挥散脑袋里若有若无的声音,仅分了几秒时间思索:难道这也是砸到脑袋的后遗症?他干脆蹲下身,难掩喜爱又仔细摸了摸狗脑袋。
“看起来你们相处得很不错,真是太好了。”年轻的女孩含笑低头,瞧着一人一狗在街道上相对蹲着。“我看佛波勒这么兴奋,还以为是认识你呢。”
“诶?”沉迷撸狗的暮川迟听到她的话后抬起头。
“因为是房东的狗啦。”黑发女孩接收到暮川疑惑望过来的目光,她拢了下耳边的发丝,解释。“他平时比较忙的时候,我就会帮他带佛波勒出来溜溜。”
暮川又揉了揉佛波勒的头顶,这才有些不好意思地收手站起来。佛波勒疑惑地歪头,看着这个忽然站立的人类。
“谢谢你。”暮川望向女孩那双温暖的眼睛,道谢。
“不客气,没准以后有缘还会再见面呢。”年轻的女孩笑着说,眼里盛一汪澄澈湖泊。“我是宫原…”
她的话还没说完,蹲在她脚边的佛波勒忽然站起,冲他们身后大吠起来。
“汪!汪汪汪!”
某种针刺般的预感。暮川迟猛地回过头。
一个穿着兜帽衫的男人,体型高瘦,帽子扯得低低的,看不清脸。在暮川转头看过来时,这人脚下突然拐了个弯,快步走进一旁的小道里。
“……喂!站住!”
莫名直觉这人想要接近的目标是自己,暮川迟下意识就想拔腿追上去。可将要踏进小道中的阴影时,他却突然站住了。
身后的佛波勒还在汪汪大叫。暮川迟扶着墙转过头,看见宫原站在夕阳下,手中捏着手机忧虑地望向他。一瞬间内,他潜意识里已经给自己找好了无数个不追上去的理由:他对附近的地形不了解,不能把宫原一个人留在这里,不知道那人什么来历…有很多个理由。可是阻止自己追上去的那个最主要的原因,他其实心知肚明不是吗?
暮川迟搭在墙上的手指慢慢蜷起。
“发生了什么?需要报警吗?”
宫原紧张地看着停住的暮川迟。
暮川迟犹豫着,张了张口。
“…也许是最近抢包的惯犯吧。”
一个声音在这时插进来。暮川愣了下,看过去,发现说话的是刚才送那一家子到门口的洗衣店店主。那是个扣着鸭舌帽的中年人,上臂刺着观音像的纹身。他似乎注意到了刚才的动静,走过来和他们搭话。
“这两天就在这附近发生了一起,还好有个见义勇为的小伙子追了几条街帮失主把包抢回来。”中年人忧心忡忡地说。“听说警察加强了这附近的巡逻,不过你们出来时还是得小心些……哎,希望这种事不要再发生了。”
“原来是这样…多谢先生提醒。”
宫原感谢地点点头,又笑着揉了揉佛波勒期待望着自己的脑袋:“刚才多亏了我们勇敢机灵的佛波勒,对不对?”
“汪!”
佛波勒高兴地叫了声,绕着她的腿边打转,螺旋桨般的尾巴更起劲了,简直要摇出残影。他看暮川迟走回来,又兴奋地想往这人身上扑,被宫原眼疾手快地悬崖勒狗。
“昨天那个抢劫犯没被警方带走吗?”
暮川迟把手放在佛波勒脑袋上轻轻摸了摸,他听见店主说的话,内心冒出点疑惑。
他分明记得昨天松田和萩原说的是……
“难免有模仿作案嘛。”中年人乐呵呵地接话,又将脸转向他。“说起来,我刚才就在想,小兄弟你是附近警校的学生吧。”
宫原有些惊讶地转过眼来。
“…啊,是的。”暮川迟点头。
“那太好了。”
中年人脸上露出温和的笑。
“我店里负责换洗你们的制服,虽说平常是周末前一天晚上再去收的,但你瞧,我临时遇到点事情,想把时间提前到明天…不知道你能否在今天告知你们的班长,让他代为转告一下,在明天上午把要换洗的制服送到门口呢?”
一个微不足道的请求。
“…没问题。”
虽然有些好奇店主怎么认出穿着便装的自己是警校生的,但暮川迟还是没多想应了下来。
…或许是之前有打过照面也说不定。
黄昏下,他下意识抬眼看向店名。
外守一洗衣店。
*申明:本文医疗体系设定参考了山崎丰子的日本纪实小说《白色巨塔》
*萝卜坑:此处指附属医院内的任职
没错,本人是忠实的弥尔顿情怀爱好者…
存不动,决定先发,有漏洞再修(爽朗
另:此章出于时间线变动的考虑,更改了某角色的化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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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灰色的月亮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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