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伏景光在第一声枪响时就惊醒了。
尽管装了消音器的枪声微弱得一不留神就会被忽视掉，但既然已在白日里充分感受过了平静粉饰下的暗流涌动，并因此明晓了今晚注定不是个平安夜的事实，哪怕他再怎么勉强自己入睡以为接下来的行动养精蓄锐，那潜藏于心底的不安与慎戒仍在变故发生的第一时间就将他迅速地唤醒。
窗外的夜依旧浓深的催人发倦，但诸伏景光却已没了半分睡意。
起床，穿衣，整理……忙碌完手头的琐事后，空茫自四面八方涌来，将他凝成了一座端坐于床边的肃穆雕塑，在无光的黑夜中模模糊糊地露出些许轮廓。
公安那边应该已经行动了——当第一缕浑浊出现，所有的鱼儿都免不了被惊扰得游动起来，将混乱的水涡越卷越大——而这也正是组织所期盼的。
毕竟只有水中的鱼儿活跃起来，岸上的渔夫才能网到更多的猎物。
而他这荒诞又可笑的卧底生涯也即将迎来落幕——组织是不会放过这次绝佳的机会的，这场费神又枯燥的拉据太过漫长，长到足以耗尽贪婪且残暴的鬣狗本就寥寥无几的耐心。
更何况布什米尔，他曾经的弟弟，也登上了辛西娅女神号——他不知晓他再次来到日本的具体原因，他的地位和权限还够不到那种层次的信息——但毫无疑问，早已踏入并选择黑暗的他不会轻易放弃其在组织所取得的权势和地位。
那么，布什米尔务必会不择手段地扫除一切阻碍在前方的障碍，以向组织呈现自己的忠心与能力。
至于他……
当血脉的联系被斩断，当旧日的回忆被埋藏，如今的他，对布什米尔而言也只不过是个立场相反的仇敌和回归权力中心的阻碍。
他会被怎样对待，不言而喻。
辛西娅女神号……被冠予的狩猎女神名号，其实早在最初就暗示了这场阴谋的本质。
诸伏景光感受着心底一同涌上的解脱和不甘，嘴边扯起一抹苦涩的笑。
怀揣着一腔孤勇、满怀热血踏入黑色的地界，却在沾染鲜血的开始就折戟，既未能为家国百姓做出什么贡献，也未能为同伙的事业提供几分帮助，这如何不叫人感到失落和沮丧？
甚至在尚未与组织彻底撕破脸皮的现在，他也不能轻举妄动，只能老老实实地待在黑暗的房间里，静静等待着那代表结束的最后信号。
零碎的思绪在脑海中跳跃，像是于半空破碎的腾起的浪花、波澜间掠过的轻盈的光影，揽着分不明清的情绪乱哄哄的没半点章法。
昏暗中骤然亮起的冷光打断了黑发男人的神游，将其从一座冷硬的石像化为了一个活生生的人。
手伸向突兀出现的光源所在，诸伏景光打开手机，草草扫了一眼意料之中的短信，心中涌起尘埃落定之感的同时也不由自主地握紧了双手。
光芒落进那双晦暗不明的蓝色猫眼，宛若照入了一片深邃的海，不时荡漾起些许粼粼波光般的幽思。
零碎的光点如海面上卷起的浪花，在不断的碰撞中诞生、蓬勃、黯淡、消弥，最后渐渐沉落，凝成了一抹耀眼且坚定的光。
对不起……
猫眼男人低垂下眼，拾起床头柜上暗哑的手枪，面无表情地熄灭了黑暗中唯一的光源。
……zero。
————
降谷零反复查看了收到的短信好几遍，才勉强收拾好了自己因震惊和愤恨而造成的一时的失控表情。
得亏现在身边没有其他人在，否则组织一定能发现他的异常。
降谷零一边庆幸，一边又难免感到了对组织残忍的厌恶和对自己无力的厌弃。
什么去截杀日本公安的任务……明晃晃的针对和试探！
组织这番命令要是不怀坏心思，他降谷零发誓从此再也不吃香菜！
思绪的起伏波动了心神，在紫灰色的眼眸中酝酿出汹汹的风暴。他深吸一口气，在心里努力劝诫自己保持冷静。
……太不沉稳了，自己在心态控制方面，果然还是比不上hiro。
如果不是布什米尔……hiro他本该成为摧毁组织黑暗最锋利的刀刃。
可惜……
明知自己已浪费了不少时间的降谷零摇摇脑袋，将那些如马后炮般无用的遗憾通通甩到九霄之外，同时以最快的速度将姿态和神情调整为一个合格的组织成员该有的模样，开始着手为接下来的行动做准备。
一切就序后，带着镶嵌着藏青色宝石的波洛领结的金发男人冷着脸，推开了眼前那扇通向血腥开始的门扉。
接入短信上交代的通讯频道后，降谷零抬手摁住耳侧小巧的通讯器，语气冷淡地按照指令报告道：“波本收到。”
————
率先打破黑夜宁静的是血腥味：一开始是若隐若现的几缕，时有时无得会令不甚敏感的人以为是错觉而轻轻放过；而后却又放弃了隐蔽，直直冲进脆弱的鼻腔灌得人满嘴腥气，激起一阵阵难以抑制的反胃感；最后则可称得上是肆无忌惮了，浸入空气中无处不在，浓郁的几乎会让人错以为自己被泡进了鲜血里。
然后是一些细微之处的异常：上一步脚下踩着的地毯还是正常的绒绒触感，下一步就是仿佛踏入泥淖般黏腻的恶心感觉，稍稍用力下压便可从湿臭的绒毛中榨出黑红的汁液。
但是没有声音：早已凉透的尸体僵硬地卧在混杂着零碎血肉的干涸血泊中，浑浊的眼睛模糊地映出与墙纸花纹格格不入的血色斑点；而被先前激烈的交锋中落入下风的人们多多少少也被吓破了点胆，分散地躲起以避着凶残的猎食者，连呼吸都吝啬地放轻不显露分毫。
——这便是降谷零来到任务地点的所见所闻，其也毫不留情地揭示了一个残酷的现实：日本公安乘着黑夜的混乱采取了行动，却被早有预谋的组织击了个溃不成军。
而现在，他便要依着任务的指示，将这支损伤惨重的残军彻彻底底地送入地狱的怀抱。
可恶……
降谷零望着眼前惨绝人寰的一幕，不禁暗暗咬紧了牙关，扩散的瞳孔彰示出其内心掀起的惊涛骇浪。
他没想到他所面临的会是这番情景——他原本以为，这次的任务是围剿和追击展开行动的日本公安，一个能让他不动声色地对同事放点水、留点情的情况。
甚至理由都是现成的：敌人那么多，而波本又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情报贩子，双拳难抵四手，放跑点人再合情合理、顺理成章不过了。
如此这番，既能有理有据向组织交代且不留破绽，又不至于过分地苛责自己心中的正义与柔弱，多么完美！
但现实却是追杀残兵，一个格外进退两难的处境：适当手下留情？连一些残兵败将都不能完美解决，不是能力不行就是心慈手软妥妥卧底，组织包得怀疑一个；直接赶尽杀绝？当被迫蒙着黑夜的阴霾杀害同趋光明之人，哪怕再怎么坚定的信念也会因喋血的错落而被动摇着发出杜鹃啼血般的凄鸣。
哈。
万千怒火自心中蓬然而起，燎过胸腔，烧上咽喉，最后溢出嘴边形成一声克制不住的怒笑。
真是个好谋划。
他的灵魂似乎也承受不了这翻腾的火焰，挣脱束缚轻飘飘地自沉重且憋闷的躯壳中离去，只余那所谓的信念勉强支撑着身体行动。
一片黑暗中，原本自来到此处后就如雕塑般一动不动的金发男人终于有了动作：他缓缓抽出别在腰侧的手枪，轻巧且快速地拉开了保险，紧握于手中摆出了可随时射击的姿势；全身肌肉则微微绷紧，恰好维持在既可即刻调动亦不至于过分僵硬的程度，于贴身的衣料上现出流畅的线条；一双暗沉的紫灰色眼睛亦因光线的缺乏不自觉地扩大了些许，以便更好地适应环境的昏暗和观察周围的线索。
此时此刻，平日里显得温和体贴的金发男人仿佛化身为了进入了狩猎状态的猛兽，沉默而警惕，全神贯注地追捕着猎物的一切踪迹。
穿过鲜血淋漓的走廊，推开坑坑洼洼的门扉，步入凌乱不堪的房间，绕过遍地都是的杂物，降谷零抬起枪，悄无声息地瞄准了掩在倾倒的书桌后全然不知已经大难临头的猎物。
“砰——”
意料之中的枪响，意料之外的对象。
降谷零捂住新鲜出炉的伤口，惊愕地抬头望向攻击的来处，握枪的手难以控制地颤抖了起来。
隐蔽的阴影中，一抹暗沉的蓝色显露——黑发蓝眼、留有胡茬的男人不再隐藏自己的身形，边面无表情地举枪瞄准着金发男人，边几下迈步插在了其与伤痕累累的女性之间，保护的姿态昭然若揭。
降谷零几乎咬碎了牙才勉强吞下了那个不应出现的称呼，但语气中的惊讶却是无论如何都掩饰不住的真情实感：“苏格兰！你？！”
“很遗憾，我是日本公安的人。”诸伏景光语气冷硬，“本不应该在这个时候暴露，但我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屠杀我的同伴。所以，束手就擒吧，波本。”
“哈。”降谷零猛然抬枪，毫不犹豫地扣下了扳机，眼中充满了怎么也藏不住的汹涌怒火，“真是、天真！”
即使早有准备，极近距离的射击也不是那么好应对的，即使拼尽全力躲闪也不免在身上留下一道炽热的擦伤。
“我掩护你，快走！”诸伏景光根本顾不上关注这道新添的小伤，在仓促之中对同伴寥寥交代几句后，便全神贯注地投入到了与昔日同僚的交锋中。
枪声再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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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辛西娅女神号（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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