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阳光偏移了几分,在休息室的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安静的光斑。
江叙白维持着同一个姿势已经很久了。指尖悬在平板电脑上方,却迟迟没有落下。文档里那条新增的备注——“需重新评估潜在风险”——像一道冰冷的界碑,立在他汹涌的思绪前。
风险。他的一生都在致力于规避风险,用数据和模型预测所有不确定性。可现在,最大的不确定性正发生在他自己的身体和意识里,无法预测,无法控制。
肋下的淤痕依旧隐隐作痛,提醒着他那场短暂却剧烈的连接并非虚妄。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劣质酒精的辛辣气味,那是另一个世界残留下的杂音,干扰着他精密运转的思维殿堂。
他闭上眼,试图在脑海中勾勒那个“未知个体”的轮廓。
年轻男性、声音嘶哑,充满底层的生活磨砺感。身处暴力环境,可能受伤,处理伤口的方式粗暴直接,情绪极不稳定,易怒,抗拒,用酒精麻痹自己。
每一个特征都与他,与他的世界格格不入。这更像是一个需要被研究和剖析的课题,一个危险的变量。
可是……
那句带着笨拙担忧的“轻点”脱口而出时,他几乎没经过大脑思考。那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反应,是对另一种生存方式的惊诧和不认同,或许……也掺杂着一丝看到珍贵实验品被粗暴对待时的心疼?
他立刻否定了这个比喻。对方是人,不是实验品。
但这种纠正本身就让江叙白感到困惑。他的理性习惯于将一切对象化、数据化。为何独独对这个声音的主人,会产生这种多余的、不理性的情绪?
他重新看向屏幕,手指终于落下。他新建了一个加密子文件夹,命名为【Subject Β】。
他开始输入,试图用他最熟悉的方式去“定义”对方,仿佛这样就能重新掌控局面:
代号: B
推测性别 :男
推测年龄: 20-30(基于声线及行为模式)
所处环境:高压力、高暴力概率、基础设施落后(基于感官碎片推断:雨巷、粗劣消毒水、霓虹灯、杂音)
行为模式:攻击性强,警惕性高,倾向于用暴力手段解决问题,抗拒沟通,可能存在物质滥用(酒精)。
情绪状态:不稳定。高度愤怒,伴有显著防御心理及可能的创伤后应激反应(PTSD)特征。
与主体的连接:疑似单向感官信息泄露源,现已证实存在不稳定双向信息传递可能。对主体存在明确敌意。
潜在威胁等级:高
写完最后三个字,他的指尖微微发凉。一个“高威胁”的、充满敌意的未知连接体。最理性的做法应该是立刻上报,寻求机构保护,甚至……想办法隔离或阻断这种连接。
但他没有动。
脑海里闪过的是对方咆哮时声音里除了愤怒之外,那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被逼至绝境的嘶哑?还有那浓烈酒精背后,是否也掩盖着某种同样剧烈的痛苦?
他鬼使神差地在记录后面又加了一行:
备注:连接可能导致双方陷入不可控风险。在找到阻断或控制方法前,避免进一步激怒Subject Β。
这不再是冷冰冰的观察日志了。这像是一条……行为准则?一条为了“它”也为了“自己”的准则。
他感到一种深刻的悖论:他正用最理性的工具,去分析一个彻底颠覆他理性的现象,并为此制定着充满非理性担忧的策略。
“安全屋”里,酒气混合着霉味和消毒水的刺鼻气味,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氛围。
江添尘又灌了一口烈酒,试图用喉咙的灼烧感压下心头那阵无名火和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那个声音,那个感觉,阴魂不散。
他这辈子遇到的糟心事多了去了,挨打、被背叛、在泥地里打滚……他都能用拳头、用刀、用一股狠劲扛过去。但这次不一样。他碰不到,抓不着,甚至不知道对方是个什么玩意儿!
这种完全的失控感让他暴躁得想拆点什么。
他低头看着肋下那片淤青,忽然一个激灵。
这伤……是那个“幽灵”搞的鬼?还是说……他受伤,那个“幽灵”也会疼?所以才会说什么“轻点”?
这个念头让他愣了一下。如果是后者,那岂不是意味着……
他猛地想起自己在巷子里挨打时,似乎也有一瞬间,感觉到腹部的疼痛变得有点奇怪,然后嘴里就泛起了那该死的咖啡味。
一个荒谬绝伦、却又能解释所有怪事的猜想浮现在他混乱的脑海里:难道不是诅咒,也不是幻觉,而是……他妈的有一个不知道在哪里的软蛋家伙,正莫名其妙地跟他分享感觉?!
所以那个家伙能感觉到他的痛,所以他也能尝到那家伙的咖啡?听到那家伙开会放屁?
“操!”他骂出声,这次却带着点难以置信的荒谬感。这比什么恶灵附体还他妈离奇!
然而,预想中的辛辣感没有再来。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清晰、甚至带着点嫌弃的意念,像一片羽毛,轻轻扫过他的意识。
【难喝。】
江添尘彻底愣住了。
这算什么意思?嫌弃他的酒??
一种极其荒谬的感觉涌上心头。他在这破地方朝不保夕,喝口酒麻痹一下痛楚,那个不知道在哪个象牙塔里的家伙,居然还在那边挑三拣四,嫌他的酒难喝?!
他应该感到愤怒。
可是……没有。
那清晰的“难喝”两个字,没有任何声音,却比之前任何一次模糊的味觉或听觉都更有效地勾勒出了那个“幽灵”的形象——一个可能皱着眉头,一脸不赞同地看着杯子的、生活优渥讲究的家伙。
这个形象意外地……很具体。甚至有点……好笑。
他低头看了看手里廉价的酒瓶,又想了想对方可能喝着的、香醇的高级咖啡。
“妈的……”他嗤笑一声,笑容里却没了之前的暴戾,反而多了点复杂的意味,“事儿真多。”
他放下酒瓶,没再喝。倒不是听了对方的话,而是突然觉得,跟一个可能从来没尝过这种劣质酒的人置气,有点没劲。
寂静重新降临。
但这一次的寂静,和之前那充满敌意和抗拒的寂静,似乎有了一点微妙的不同。
仿佛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之间,那根不可见的、痛苦的连接线上,第一次传递了除却痛楚和愤怒之外的、一点点属于“人”的、近乎幼稚的互动。
尽管它始于一句抱怨,一次挑衅。
而在这无声的寂静里,某种难以言喻的、基于极端反差的好奇心,正在双方的心底,同时悄然滋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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