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沿着那条神似神经网络的线溯流而上,穿过一场场梦境。
李怀远由衷地感到一阵疲惫。
再睁眼,终于来到第九场梦境。
黄昏的大地上,没有一点建筑物遮掩,一个个婴儿穿着洁白的婴儿服,如同墓茔般陈列在大地上。
李怀远低头,手里已经握住了一张指南,上面写着“请照顾好孩子们,帮助他们成才。你要照顾的孩子是B32。”
李怀远:?
这次的梦境主人是孩子的妈妈还是老师?
他随即走到地面上,如同参观一座座墓碑般目光搜寻过遍地婴儿,他们被排列得异常整齐,穿着一模一样的服装,发型也几乎一模一样。
他们有着不同的年龄,不同的性别,不同的外貌,却被放进了同样的框架里,像同一批次流水线上生产出来的商品。他们没有姓名,只有身体左上角贴好的编号。
李怀远走到了B32的位置,一个看起来五六个月大的婴儿正把自己的手塞在嘴里,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他。
“你要学会给水让他们活下来,再用试卷让他们成才。”
一道声音忽然在李怀远耳边响起。
李怀远已经经受了很多次这种神出鬼没的小boss刺激,有些见怪不怪了。他淡定地转过头去,看着身旁一副职场丽人装扮的中年女性。
李怀远迎着她的目光,试探性的举起落在地上装满水的奶瓶,再试探性地将婴儿抱起,他并没有什么照顾婴儿的经验。
婴儿在李怀远的手里脖子没有一点支撑力,整个人软趴趴的,头脑往后仰,几乎翻下去。他手忙脚乱地把孩子的位置调整好,看了一眼旁边的西装女性。
她赞同地点了点头。
李怀远开始喂孩子喝水。
不过谁家好人给小孩喝水啊,不都是喝奶的吗?
“够了!”中年女性忽然“啪”的一下把李怀远手里的水瓶打飞,嗔怪道,“别给他们喝这么多水,该做题了。”
李怀远一时不察,手里的水瓶被打飞,错愕道,“这不才喝了没两口?”
中年女性推了推眼镜,道,“别给他们喝太多东西,不需要,只要能活下来做试卷就行了。”
李怀远语塞,这是什么剥削狂魔啊?只给孩子维持生命的最低供给,然后让他们从婴儿时期就开始做试卷内卷吗?
他低头看了看手里软弱到支撑不起来自己脑袋的小婴儿,将他放在大地上,如同放进一座墓园中的墓茔,再把一张试卷盖在孩子的身上,像盖了一张薄薄的小被子。
他蹲在原地仰起头,气流从大地穿行而过,发出阵阵呼啸,残阳如血,坠在天边摇摇欲落,暮色西沉,让人幻视有枯藤死树伸出枝丫挡住那同样静止如死潭的黄昏。
整个世界空茫得吓人,像一座墓园。
“行了,别摆那死人脸了。”中年女性道,“我们该离开了,之后过来看看他们的结果。”
李怀远闻言点头,站起身跟中年女人一同离开,他问道,“这么多孩子,怎么照顾得过来?”
中年女性语气里洋洋得意地道,“当然,我们还有很多同伴,所有的孩子撒出去,任由他们野蛮生长,等到了时间再收割,看看有没有中彩票。即使没中,那也是增加了很多未来的生产机器,不亏。”
地上的孩子在她的嘴里被物化成了生产机器。
李怀远心道,怪不得他幻视成了墓园,这片大地确实是一座墓园,有的孩子出生就在罗马,有的孩子出生就是牛马,而有的孩子出生就在自己的墓地里。
“现在就是在采用人工繁育,我们希望采用人造子宫批量繁育,大规模集成生产,但不知道为什么上头就是不批准,还非得让人工来,真讨厌。”中年女性一边走一边喋喋不休。
她絮絮叨叨的抱怨从李怀远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他无奈地叹了口气。现在就很不人道了,还想要把孩子当做流水线作业全自动生产呢?
“上边的人自然有自己的考量,如果自动化生产了,人就不再是人,而是一件商品,一个机器人。”李怀远解释道,这是著名的伦理问题。
中年女人一下子变形成三米高的怪物,怒吼道,“你这上边来的狗腿子!不顺着我的话说,你就是混账五十万!你就是外来搞垮伊甸园的邪恶狂徒!”
好家伙。
李怀远眼角抽了抽,急忙开口,“孩子们的试卷做好了吗?”
怪物愣了愣,像撒了气的皮球一样恢复到原来的状态,又开始絮絮叨叨地抱怨,“这些死孩子一个个慢得跟蜗牛一样,隔壁李翠花的孩子们就很好,很快。”
“李翠花?”李怀远问道。
“我的竞争者,上头就喜欢那老不死的东西。”中年女人道,“偏偏她培养出来的孩子又聪明又伶俐,苍天真是瞎了眼了。”
“反正咱们园里的孩子还没写好试卷,要不去李翠花那里看看?”李怀远问道。
中年女人警惕道,“你为什么要去看她?”
李怀远道,“这不是你说李翠花培养出来的孩子好吗,咱们去取取经。”
中年女人神色大变,恼羞成怒,“看什么看,你想去看那个贱/人干什么!老老实实待在咱们园区里,别想些有的没的!”
李怀远:这很难评。
她把真心话说出来了,这是园区。
中年女人又开始絮叨,她的话语不仅像乱糟糟的毛线球一样理不出头绪,还东一榔头西一榔头跳跃性极强。
李怀远面前从她的话语中拼凑出了一个世界,这里孩子被批量生产,但为了不要制造出大批量心理有问题的工作机器就雇佣了一些园丁进行管理——所有婴儿都需要人工碰触稳定精神状态。
中年女人跟她的对手李翠花在竞争更高一级别的管理层,但从中年女人的园子里走出去的不是平庸无能之辈就是心理问题严重的,一茬一茬的麦子割下去,竟没有一粒麦穗壳子里不是干瘪的。
中年女人抓狂了,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她原先是雇佣了少量机器人,别的园区管理者嘲讽她剥削到了极点,她坚信这不是自己的问题,为了打同级的脸,现在就额外雇佣一个正常的人类来照顾这满地的婴儿。
李怀远:……
还挺自信的。
“我明明去参观了很优秀的前辈的园区,汲取了不少经验,回来也大力实施,为什么就不管用呢。”中年女人就像一颗散发负能量的蘑菇,疯狂向外散发着肉眼可见的负能量孢子。
李怀远心道,光学人家的工作量,不学人家的福利待遇,能有好的产出才有鬼了。
一颗孢子袭来,他眼疾手快地躲了过去,“这些不优秀的孩子你会怎么处理?”
中年女人两根眉毛尖酸地吊起来,“商业机密无可奉告。”
说话间,一阵尖锐刺耳的闹铃响起来了。
中年女人脚步一停,瞪大眼睛,朝着李怀远怒吼道,“该去看试卷了!”
李怀远感觉自己是被一阵迎面扑来的大风袭击了,巨大的声音在他耳边炸响,他禁不住揉了揉自己的耳朵。
“好好好,知道了。”
他们又返回了B32的地方,小婴儿趴在地上,嘴巴张开,饿得流口水,但手里还抓着一张写满了的试卷。
也就是在梦里,不然哪个地方还会出现婴儿做试卷这种迷惑现象。李怀远感到槽点满满,俯身拿起试卷,题目先不说是什么,答案全都是“B”和“D”。
他随手把试卷交给了中年女人。
“糟心烂肺的小畜生,活都不干全推我头上。”中年女人嘴里骂骂咧咧,手行动却不停,等她展开试卷一看,眼睛一瞪,抡圆了胳膊一巴掌打在婴儿脸上,将他扇飞出去。
“全是D选项,作死啊。”
小婴儿被一巴掌扇的脖子呈90度折角,李怀远看的心惊胆战,道,“这得赶紧治疗。”
“救什么救,没钱。”女人发出毒蛇吐信般的吼叫,“没有价值的人不配活在世上。捱的过去就活,捱不过去就死!”说罢,她不怀好意地看了李怀远一眼,“她死了,你就没用了,也得去死。”
李怀远弯腰把婴儿捡起来,轻轻探了一下呼吸,很微弱,但还在。
“一会这东西要是死了你把她丢在旁边的坑里。”中年女人道,“真是晦气,遇到了个没用还不经打的废物。”
李怀远简直不想跟她说话,他不知道这场梦境的主人是不是眼前这个尖酸刻薄的家伙,即使是,他都不想跟她虚伪逢迎了。他怀里抱着这个弱小的婴儿,不知道该如何拯救她。
“孩子需要治疗。”李怀远道。
中年女人张口欲骂,闻言眼珠子转了转,咕哝道,“倒也是……拿来做……倒也不亏。”
她随即平静了心情,“这种东西选出来的全都是D,人分三六九等,A-D这些等级依次向下,越往下就越是底层,她全是D,根本就是个没价值的小废物,你管她去死。”
李怀远感到荒谬可笑,B32她出生的时候就是B等级,在如此贫瘠残酷的环境中还能交出如此答卷已经算是不易,就因为她不够优秀就要去死吗?
但他还是说,“她的选择里有B和D,并不是只有D。”
中年女人道,“B是两个D组成的,更可恶。你闭嘴,跟我来就行。”
李怀远跟在她后边走,打算看看能去哪里。
他们到了一个巨大的天坑。
无数的乌鸦在头顶盘旋,发出粗粝的鸣叫,在冰冷萧瑟的夕阳天,无数肢体躺在坑底,无数双灰暗干涸的眼睛凝望天空,有男有女,有成年有婴孩,他们就像被整个世界丢弃了一样。
万尸坑。
这是李怀远第一次见到万尸坑。
他看过渤海被染成猩红的海水,见过榕城万人血祭,更经历过雾都波及三千万居民的剧变,它们的规模都大得多,现场都惨烈的多,但都没有这一幕令人毛骨悚然。
这是一场安安静静的死,所有的生命死的悄无声息,毫无波澜,然后被毫不在意的丢到这个万尸坑里。
他第一次对一场梦境感到极度生理不适。
“这个园区里所有被利用完的废物都扔在这里,女的一边干活一边作为生育机器生孩子,直到生不出来就干掉,男的就放出去干活。”中年女人说,“这些耗材总是消耗得如此之快,真是叫人无语,搞得上边总点我名。”
说罢,她自豪一笑,“我一点福利待遇都不给他们,从这些废物身上照样压榨出了很多很多油水。”
“但没办法呀,谁叫管理园区的负责人太少,我不干了,这些耗材都活不到成年。”
她得意洋洋,脸上的每一道皱褶都充满了喜气。
李怀远拼凑起整个故事。
这是一个极度物化人类,并将所有人的价值彻底量化的世界。
资源集中在上层,但世界的运转需要勤勤恳恳的工蚁。
于是众多管理层被划分出来,每个人负责一块区域、一个园区。园区里生产孩子,就如同工厂生产商品,只不过他们维持了最底线的遮羞布,他们不允许用人造子宫批量生产“商品”,并为“商品”们招募人类看护者进行培养。
这都是有依据的。
他们参照了曾发生在罗马尼亚的惨案。
罗马尼亚曾将妇女视为生育工具,要求每个家庭必须生育4-5个孩子,严禁堕胎和流产,控制一切相关药物,监察全国妇女月经情况,推动了大量新生儿的出生,但也导致数以万计的孩子被抛弃,他们被称为“法令宝宝”。
这些孩子由于缺乏陪伴和支持,普遍存在智力和心理健康问题,对罗马尼亚社会造成了巨大的负担。当时的领导人齐奥塞斯库因此“脑洞大开”,被人用数百发子弹了结了性命。
这个世界的高层吸取教训,改进了这项“工作”。
他们参照由心理学家哈里·哈洛进行的母婴依恋实验(这个实验用机器妈妈和布偶妈妈作为变量,得出了孩子从碰触和互动中获得正常心理健康),在大规模生产孩子的同时,雇佣人类进行互动培育。
这里有很多园区,由于人手实在不足,园区的发展全看负责人的良心。
有些蓬勃发展的园区给了孩子们丰富的物质支持,并雇佣了大量的人类保姆或者可以互动的毛绒机器保姆,安排了高强度的、有价值的课程,于是培养出来的人很优秀,回馈也很丰厚。
而有的园区就和中年女人管理的园区一样,培养出来的都是“残次品”。
他们也不是不努力,但找错了方向,他们去参观了优秀的园区后,选择性学习,坚决不提高提高孩子们的福利待遇,只学会了疯狂安排“内卷”。
他们对这里的孩子极尽剥削,将他们敲骨吸髓,榨干最后一滴血肉后残酷丢弃。
有的孩子出生就在罗马,有的孩子出生就是牛马,而有的孩子出生就在自己的墓地里。
这座园区的孩子从一开始出生,就是在墓地里。
李怀远道,“咱们园区这么做,真的合适吗?”
中年女人道,“你猜我们为什么不大规模使用机器人作为廉价劳动力?”
李怀远抿唇,干涩道,“因为人比机器更便宜……”
机器比人更便宜,这是一个无奈的理由。
也唯有这个原因,才能解释站在这片梦境世界最高层的人,为什么还要维持工蚁一般的普通人存在。
李怀远曾经看到过一次有趣的机器人视频,视频的主人公叫做Digit,它在连续工作20小时后猝然倒地,被众多网友调笑为“机器人也会过劳死”。
他也曾穿行在众多大型设备中,静听他们寂静的轰鸣,而这些设备的维护通常需要大量的人力支持,工程师成了常客。就连远在天边的地球,机器都比人的成本更高。
可如果机器消耗的资源比普通人更低,那么还需要普通人的存在吗?
梦境的主人……
李怀远对他/她产生了好奇,这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他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创造了这片梦境呢?
“只要我保证了产能,我就立于不败之地!”中年女人的眼睛闪烁着一种介于恶毒、贪婪、自豪的光。
李怀远抱紧怀里的孩子,“孩子得需要治疗,不治疗,怎么给您创造出更多价值呢?成人的价值总比孩子大吧。”
对这种冷血残酷、利益至上的人,想要让孩子活下去的唯一方法就是列举出让她心动的价值。可他初来乍到,还没摸清该如何破局。
中年女人道,“价值?园区里的孩子就像野草,一批一批根本割不完。这种情况下死了就死了,丢了就丢了,反正他们也只是靠一点水活着,没什么沉没成本。”
李怀远低头看着怀里的小婴儿。
她还那么小,那么脆弱,在这场梦境里可谓活在地狱。
这是李怀远见到过的,最可怕的梦。
李怀远抬眼看了一眼中年女性。
不论她是这场梦境中的真人还是NPC,他的心底头一次泛起如此清晰的淡淡杀意。
他们两个在走动,路边上一个小婴儿突然一跃而起,跳到中年女人的后背大张着嘴朝着脖颈要去,中年女人一把从万尸坑边缘抄起一把标枪,瞬间戳刺进婴儿大张着的满是尖牙的嘴里。
血花四溅。
所有动作都在一瞬完成。
中年女人缩回手,动作潇洒地将标枪一甩,被穿在上边的怪物化的婴儿如同被丢弃的垃圾,顺着惯性丝滑地落进万尸坑里,标枪表面的血液被甩到那些干涸苍白的尸体上,鲜红到刺眼。
血液从伤口汩汩喷涌出来,向四周蔓延。
中年女人又开始抱怨,“总是有这样不识好歹的东西,耽误我的时间,李怀远,既然你现在想要救这个B32,那就去上层世界的药房吧,也叫那些家伙看看我在好好管理园区。”
文中罗马尼亚的故事是历史中真实发生的,当时罗马尼亚就如同现在的很多国家一样缺乏新生儿。他的强制生育政策导致了孤儿潮、无数妇女因此非法堕胎导致死亡及其他严重后果,其影响之深远,一定程度上保护了后世的女性。
母婴依恋实验最早应当是由玛丽·安斯沃斯设计并进行,随后心理学家哈里·哈洛用恒河猴进行的母婴依恋实验,将新生的恒河猴与两个“代理母亲”一起饲养。这些代理母亲是由金属丝和布料制成的模型。 一个代理母亲由金属丝制成,带有一个奶瓶,可以提供食物。另一个代理母亲则用柔软的布料包裹,但没有提供食物。结果小猴子更喜欢柔软的代理母亲,且即使布偶妈妈发射铁钉(如果没记错的话),等这一波伤害过去了小猴子还会回到她身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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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双层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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