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的大厅中，无数台维生装置呈45度角码放得整整齐齐，整个空间里只有装置的轰鸣声，和时不时响起的“滴——”的一声警报声。
如同石膏模特一般的SDFT-098号自主决策型机器人在门口静止，而工作台上的灰白眸色工作人员祝晓玲正在安静地敲打着静音键盘。
屏幕上流动的数据映照在她的眼睛上。
只见在屏幕左侧打开了一个页面，是他们海拉IV企业工作网站，上面密密麻麻的显示出无数员工的生命体征及工作进程等信息，这些信息像一张又一张的名片，记录了他们每一个工作人员的一生，并且缓缓向上滚动着。
祝晓玲很喜欢看这个网站。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这些小小的名片的存在，让她觉得这个世界里有无数个鲜活的人正在陪伴着自己，而不是只有这个空荡荡的大厅和每天匆忙到来的客人。
曾经置顶的员工001号的名片一直呈现着稳定的绿色，就像一盏引路明灯，让祝晓玲由衷觉得心安，好像它还亮着，全世界就没什么能打败海拉IV。
她期待每一次员工001号的到来，他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叫她“祝晓玲”而不是“员工532号”的人。
但现在，属于员工001号的小方框已经变灰了，他的生命体征显示为0。海拉IV的主人名字也被更改，不再是员工001号，而是一个叫做李怀远的陌生名字。
她本来不该有什么触动的，她只是一台在海拉IV运转的机器，一段被编码好了的程序而已。
但为什么心里却觉得闷闷的呢？
“叮——”
提示音响起。
祝晓玲看去，显示维生装置的状态的总控页面上，编号为1号厅885号的装置显示即将结束程序，里边沉睡的客人即将从美梦中苏醒。
哎？
她们海拉IV的梦境国度居然不是一场单程旅行吗？
祝晓玲觉得自己的程序有点过载，卡了一瞬间后就站起身来，向着885号维生装置走去。她要去迎接第一位从梦境国度返回人间的旅客。
……也要去看看那位，由员工001号领回来的客人。
维生装置侧面的感应灯感受到来人之后“唰”地亮起，玻璃罩自动滑开，一股淡淡的冰凉雾气从中逸散开来。
李怀远推开维生装置，淡蓝色的水流顺着他的身体滑落下来，湿漉漉的头发贴在脸侧，他的皮肤白到透明，看上去异常虚弱和疲惫。
事实也是这样，李怀远现在感觉自己的精神无比疲惫。
一条毛巾被拿到了他的眼前。
李怀远抬头看她，是进入梦境国度之前遇到的工作人员。
“祝晓玲？”他问道。
祝晓玲的眼睛睁大了一瞬。
李怀远是第二个能叫出来她的名字的人。
“欢迎您从梦境国度归来，请问您接下来有什么什么打算？”
李怀远谢绝了祝晓玲的帮助，从维生装置里跳出来。
“把所有沉溺在梦境国度中的人都登出。”
祝晓玲听到这个要求，立刻严词拒绝，“小远小朋友，您暂时没有这个权限。”
李怀远道，“小远的权限自然不够，李怀远的权限呢？够了吧？”
梦境国度的人员登出进程十分顺利，一排排维生装置全都打开，一时间各个房间里都充满了阀门泄压的雾气。
不少游魂般的客人从梦境中被强制登出，开始骂骂咧咧，心情崩溃，所有扭动的人体就好像医院ICU前或冰冷麻木或神情崩溃的众生。
什么也不懂的小孩子们兴奋地跑来跑去。
祝晓玲通过广播宣布，“尊敬的旅客们，海拉IV需要整改一段时间，暂停营业，对带给诸位的不便深感抱歉，我们会对此予以补偿，等下次开业后给诸位打8折。”
没错，聪明的钱多多不仅搜刮人类的灵魂，还机制地同时掏空进入海拉IV的人类的钱包，真不愧是爱财的他。
有人在嚎哭，“我不需要打8折，快让我回去!"
祝晓玲犹如没听到一般，机械性的重复道，“对带给诸位的不便深感抱歉，我们会对此予以补偿……”
李怀远心说，祝晓玲还是做生意的一把好手。
海拉IV都不一定能再度开放，为了安抚剩下的客人，她居然面不改色地画饼。
“小远，你在梦境国度里玩得好吗？”
湘仁子等一群小朋友跑了过来。
李怀远数了数，一个不少。
“还不错，你们呢？”
孩子们开始七嘴八舌地议论。
“小鱼说的对，这个世界真好玩。”
“我一直在捡星星，可累了。”
“嘿嘿，我见到爸爸妈妈了，这个地方真棒，下次还来。”
李怀远笑了笑，他们没有感受到任何阴霾，觉得自己只是来了个有趣的地方玩耍，就像跑到山坡上、田野里或者游乐园里玩一样。
李怀远感觉自己的辛苦没白费。
守护孩子们的美梦，就是大人们的职责啊。
他们乘着空中动车，驶出岛屿的时候，李怀远看到了大片大片的黄色风信子，这是象征幸福美满的花。
李怀远还记得上次他们来到这里的时候，所有人都怀抱着美好的期待登上通往美梦的列车。
现在归程的路上却少了一个人。
这次旅程中唯一的反派用美梦收割了无数生命，又在最后死于梦境国度。
李怀远不知道他在最后一刻在想什么，但一个地球的巨大威胁被清除了，很多本应该死去的人被解救了出来，这一幕的故事看起来似乎皆大欢喜。
“帮我把这片花海的颜色改成蓝色吧。”
他侧着头靠在玻璃上，对着虚空道。
“已解析，修改完毕。”
一道空灵的电子音在李怀远脑海里响起，是鲸脑连横的智能操作系统。
随着电子音的声音落下，一片漂浮在空中的花瓣率先变成蓝色。
等着片花瓣落到了花海里，整个花海犹如被宝石蓝色墨水滴入，从中心逐渐扩散，最后变成一整片随风摇曳的蓝色风信子花海。
简直令人目眩神迷。
黄色风信子的花语是幸福美满，蓝色风信子的花语是坚定不移。
虚幻的幸福让人沉沦，而海拉IV将不再开启这项葬送了无数生命的业务，所以更适合这片大地的，应当是坚定不移。
人类生于大地，长于大地，他们像大地一样，能包容一切。
不论雨雪风霜，他们都能走下去。
返程的船还是那一条，孩子们在船上玩闹嬉笑，来的时候热闹，回去的时候也热闹，只是脸上不再是犹如被操纵了一般的笑容，他们的灵魂是自由的。
李怀远在一片热闹中遥望着那颗孤独而美丽的星球，好像在凝望一个悲壮的民族。
它们曾经在这个宇宙里无忧无虑地生长，现在又将孤独地漂泊在这片永恒冰冷的星海中。
除了他，或许再也不会有人记住它们的存在。
钥匙族地。
“老弟，这次真是多亏了你！”田相逢直接上来给了李怀远一个拥抱。“老哥要大摆宴席，给你接风洗尘！”
李怀远推诿道，“相逢大人，恐怕暂时不能赴约了，我暂时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田相逢皱眉，“呃，好吧，只是贤弟千万别忘了我们的约定。”
李怀远点点头，带着赵峰离开。
黑山羊聚集地。
“司风大人，先前您让我查的资料都在这里了。”赵峰将一叠资料递给李怀远。
李怀远翻看了赵峰查到的结果，不出意外，只有李怀远作为异能者出现后的经历。曾经李怀远的记忆并不清晰，所以让赵峰去查他过去的资料，但自从经历了海拉IV的梦境国度之后，李怀远已经找回了过去的全部记忆。
李怀远还在继续翻看资料，赵峰已经打开电脑，开始打开演示文稿。
“……你在做什么？”
李怀远大为震撼。
梦境国度的世界对他来说好像已经过去了很久，他熟悉了单打独斗的生活，看到赵峰自发处理工作，一时居然反应不过来。
“司风大人，我这会给您介绍一下您不在的时候雾都发生了什么变动。”
赵峰脸上露出看上去非常正义凛然的笑容，只是李怀远总觉得这家伙好像是一只笑眯眯的狐狸一般。
时间真是一种神奇的东西，潜移默化地改变着一些东西，再把一些东西埋葬。
它无可倒退，也不会停止，所以他们都在改变。
李怀远点点头，后背朝着椅子一靠，“继续。”
赵峰开始介绍。
“现在我们已经和雾都安全区达成了合作，最初一批50只黑山羊都已经找到了合作伙伴，现在初见成效，已经成为安全区的支柱型战力。”
他说罢，脸上露出一个笑容，“老板，您真是高瞻远瞩，这一招真是巧妙，不但让我们和安全区化敌为友，现在他们更离不开我们，哪怕知道是饮鸩止渴，也不得不继续下去。我们真正成为了雾都的墙内霸主。”
什么巧妙一招？
他什么时候有过这么多考量？
李怀远神情冷峻地把自己的双手支撑在下巴上，实际上内心却已经开始茫然。
赵峰继续向下翻页，滔滔不绝地介绍道。
“现在安全区内的势力依然五足鼎立，但局势已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蔷薇之火依然置身事外，长风和钥匙两方势力已经爆发了若干次冲突，局势愈发紧张，个人认为他们可能终有一次吞并之战。”
“另外，长风的异能者们似乎也敌视我们，他们可能成为我们的一大敌手。”
李怀远疑惑道，“这是为什么？我们跟他们没什么交流吧。”
赵峰苦笑，“黑山羊与人类的合作从某种意义上开创了一个新的职业，原本只属于异能者和现代化军队的活动领域被挤压，也就是说原本只属于异能者的蛋糕——赏金任务等，被我们分割了。”
李怀远皱眉，“与黑山羊合作的人被划分到了异能者之外？”
赵峰道，“官方当然宣布这是新一类异能者。但长风的人似乎不承认。”
他把鼠标向下滑动，点开了演示文稿的其中一页进行播放，上面列举了种种异调局官方网站发布的通知公告。
【国家异调局关于规范异能者流派界定工作的通知公告】2024年58号（2024-05-11）
赵峰特地将黑山羊契约者的一项用红框重点标注了出来，这一类异能者被归属于契约者，它的子分类还有驭兽者等等。
这一页被划过去了，下一页是关于异能者赏金任务的统计，现在雾都实时存在812条任务，其中包括了清扫任务，寻人寻物任务等等，赵峰细心地标注出了现在接受赏金任务的人员归类。
雾都实时赏金任务数：812条
已领取任务数：378条
领取任务人员来源统计：军警系统33%，民间异能者48%，黑山羊契约者19%。
李怀远皱眉，“这不应该啊，现在雾都还处于灾后重建状态，赏金任务远远没有饱和，长风不应该因此跟我们起冲突。”
“如果说是钥匙这类靠血脉传承异能的异能者抗拒也就罢了，毕竟他们的后代觉醒异能的概率非常大，普通异能者为什么要抗拒呢？我们的存在是给他们的后代创造机会吧？”
赵峰道，“老板，您总是把人类看得非常理性，用自己的思维来揣摩普通异能者。然而自古以来咱们国家就有句名言叫，‘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大多数人不会考虑到很久以后，他们只会考虑短期内是否可以获得丰厚回报，这，就是人类的本性！”
虽然总的任务量很庞大，但钱多事少安全系数还高的任务也就那么一点，在这一领域里长风和黑山羊契约者形成了竞争关系。
赵峰还没说出口的是，长风聚集地鱼龙混杂，来者不拒，所以一些罪犯和三观有问题的人也在其中。他们弱肉强食，严格践行丛林法则，犹如一群生活在人类社会的野兽。
最可怕的是，他们在这种法则下生存，战斗力都是实打实的强。
李怀远道，“……我知道了，看来得安排人手盯防长风。黑山羊契约者天然就和我们站在一起，你发展一部分手下，不要被异调局彻底架空。”
赵峰立刻干劲满满地说，“老板您放心，这些就交给我吧，我保证让咱们在雾都安全区站稳脚！”
李怀远看着赵峰春风满面的样子，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居然在一堆实验体里边挑出了一位天选打工人。如果把所有异能者的能力都用等级划分，赵峰的政治能力一定得是A吧。
“老板，我脸上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吗？”
“没有。”李怀远道，“你的雷电异能应该需要补足了，经过前两次的拓展，这次应该可以输入不少，你把手伸过来。”
赵峰闻言连忙把手伸过去。
两人的手交握在一起，庞大的能量从李怀远身上涌向赵峰。
这股能量！至少也得有A 了，甚至已经到了S级。赵峰心中一凛，看着李怀远古井不波的侧脸，心中愈发觉得老板深不可测。
从出道以来这才多久，居然已经可以轻易调动如此庞大的能量。
李怀远收回了手。
赵峰问了句，“老板，您接下来有什么安排？”
李怀远道，“我打算回去上学。”
赵峰点了点头，“哦，原来是回去上学呀。”
半晌。
他骤然拔高了语调，“您说什么？您要回去上学？”
不是吧，他英明神武的老板其实是个不折不扣的小孩子吗？
这句话听起来有种小学生课后兼职超级英雄的既视感，真是槽点满满啊！
赵峰连忙把这种可怕的联想打消。
不不不，老板本人高屋建瓴，又是雄踞一方的墙内霸主，异调局列为高危异能者的存在，怎么会还需要回去上学呢，应该是老板需要用学生的身份掩饰自己的雄图伟业。
接下来恐怕要下好大一盘棋。
赵峰只觉得自己浑身的热血都在沸腾，“老板，您放心，后勤这边我一定会跟上的！”
所以请您继续带着我们征服世界吧！就这样一路高歌凯旋，击溃所有势力，成为国内乃至世界的最强势力！
李怀远：？
他不明白自己的手下又在激动些什么，但看他这么干劲满满的样子，还是勉励道，“不错，继续努力！”
这项决定并不源于一时冲动。
原来的李怀远像是一株安静地在路边生长的小草，每天沐浴着阳光和风霜，看着每天流云划过天空，安静地在无人知晓的田垄间生长，就算偶尔有行色匆匆的旅人路过，也不过是漫长安静中短暂的喧闹。
现在的他已经完全体会不到这种感情了。
李怀远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情绪在逐渐消失，他现在需要有一个锚点，固定住自己的人性，至少在他的生命彻底结束之前，能够拥抱着自己的感情和人性死去。
李怀远想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枚水晶瓶。
闪亮的细沙犹如装满了星星一般，浅粉的底色中有蓝紫绿三色变幻，就像永远沐浴着极光的海拉IV，漂亮得惊人。
赵峰道，“老板，这是您从星海里带回来的物品吗？非常好看！”
李怀远收了起来，“不，这是故人的遗骸，他想要回归大海，我应当先去赴这一场约定。”
蓝色风信子致敬最开始陪伴我的读者仲间暮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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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赴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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