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凌晨五点,水牢门被打开。
一群白衣女子走了进来,她们提着黑漆描金镶螺钿妆奁,手中捧着白银洗漱盆、玲珑白玉茶杯连莲式盏托。
老陈紧跟在后边,镇定自若地指挥众人做准备。
李怀远的头发被梳理得恰到好处,脸上清洁适宜后用赤红勾勒出眼线,被强压着换上隆重的祭祀礼服,用金线绣满日月星辰和繁花。
如果不是手脚上粗重的锁链和符纸咒文,他现在看起来就像地位尊崇的大祭司。
老陈举着一只白玉杯送到李怀远嘴边。
“这里边装了一点良药,能帮你在睡梦中毫无痛苦地离开。”
李怀远偏过头,“老陈,打个商量呗,我也想亲自觐见神明,这药能不能不喝?”
老陈微微倾斜茶杯,“你还是贼心不死,但我说了,你是逃不了的。这药是为了你好,如果你真的不想喝,我也成全你。”
李怀远还是拒绝。
要是真喝了这东西就彻底翻不了身了,又不是真想献祭,他怎么可能喝?
老陈轻叹一声,只得收起杯子。
他们很快到了献祭的地点。
这是一片露天的山谷,谷中薄雾蔼蔼,浮岚暖翠,湖泊如一片清透澄净的翡翠倒映天空与飞鸟。中心一个石头广场,脚底是巨大的星图,大师站在石头广场一侧,手上不知道行哪门哪派的诀。
一群白发少年穿着祭品的服饰站在台下,目光空洞呆滞,看起来似乎已经被灌了老陈说的“良药”。
趁着大师还在布置,李怀远抽空问了一句,“老陈,打个商量呗。”
老陈道,“你又在打什么歪主意?”
李怀远道,“满足一下将死之人的愿望嘛。”
老陈握了握拳头,眼睛里涌出一些复杂的感情,随后赶紧收拢,“你说吧。”
李怀远道,“别让那些小屁孩跟我一起献祭。”
老陈皱眉,“这仪式不是我说了算的。”
李怀远道,“其实我还有一点点异能,如果你们不愿意让我自己来,那只好用我的尸体去献祭了。”
老陈瞳孔一缩。
他的喉结滚动了几下,对身边的守卫道,“赶紧去请大师过来。”
大师很快走了过来,冷声道,“怎么回事?”
老陈恭敬道,“主祭品似乎仍旧留有余力,刚才威胁我们不准用孩子献祭,不然就会自杀。”
大师闻言打量了李怀远一下,冷笑道,“他是骗人的,这么严密的封印根本不足以让他调动异能,你以为他是S级异能者呢?不必管他!”
然而下一刻,大师的笑容就凝固了,一道透明的风刃正抵在大师的眼球上。
李怀远道,“这位邪教大师?我们打个商量,虽然我的异能现在微弱到不足以和你对抗,但我自杀总比你拦下我的攻击要快,你要去冒这个险吗?须知孩子们不过是锦上添花,我才是重中之重,不是吗?”
大师道,“……你说的不错。”
李怀远道,“那或许可以行动了,希望你们不要蒙蔽我,毕竟即使没有异能,我还可以咬舌自尽,到时候可就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大师沉着脸吩咐下属把孩子们送走。
做完这一切,大师转过身来,神情复杂,“你既然还留有余地,明明可以逃跑,居然为了救几个孩子葬送自己生存的机会,我真是不懂你!”
他嘴上说着不懂,脸上却露出一点隐藏的很深的欣赏和惋惜。
面前这个年轻的异能者,显然异能强度非常高,潜力无穷,而且正直善良,居然为了跟自己不相干的孩子葬送逃生的机会。
简直愚蠢!简直一根筋!
可是这愚蠢又分外让人喜爱。
即使最凶狠的罪犯都会发自内心欣赏那些为了正义和怜悯敢于牺牲的理想主义者,何况大师也是怀抱着拯救世界这一愿望的人呢。
李怀远道,“我做事但求问心无愧而已。”
——他当然不能跑了,这次献祭是他未来获得自由的重要筹码。
大师道,“求仁得仁,我要加固你的封印,顺便堵住你那张会自杀的嘴!”
他嘴上说的很凶,加固李怀远身上封印的时候动作却柔和,一张张符纸贴上李怀远的手脚,等他拿着一根竹子走到李怀远面前的时候,李怀远禁不住道,“不必了吧,我跟你保证绝不自尽。”
大师跟这位年轻的异能者打了几次交道,每次李怀远都跟一块木头一样,现在终于看他露出惊慌和尴尬的表情,心里一阵愉悦,忍不住笑道,“现在知道怕了?晚了。”
竹子最终还是绑了上去。
仪式即将开始。
李怀远被推搡着走到星图的中心,用锁链绑在座椅上。
大师站在边缘上,手里摆着诀,看着场中的李怀远。
他知道一旦发动献祭仪式,这位异能者就再也醒不过来,取而代之的将是降世的神祇,他们期盼已久的救世主。
不必犹豫。
大师闭了闭眼。
他开始吟唱。
石头广场四周的人也开始吟唱。
所有人的声音汇聚在一起,交织成如来自蛮荒般苍凉而寥廓的祝词。
李怀远被绑的严严实实,脑子里却还在胡思乱想。
这是他第一次直面神祇。
李怀远一会想着被绑成这样怎么不算小小地反抗了一下红字,一会又想着这场豪赌该怎么应对,万一自己没赌赢,以后赵峰和黑山羊他们怎么办,爸爸妈妈和林念卿他们会怎样……
想了很多之后,心里又莫名轻松。
要是人都死了,还管那么多做什么?
现在首要任务是如何去赢,一定要赢!
李怀远看着远处天空。
明明是白天,天空中的明月却被点亮,浩大而苍白,如一点淡淡的痕迹勾勒在灰蓝的天幕中央。天上出现了很多星星,很快便斗转星移,化作致密的星轨,整个世界飞快旋转,山呼海啸般冲着李怀远砸过来。
李怀远睁开眼睛。
世界一片黑暗,唯有他脚下镌刻在石壁上的星图释放着光芒。
有一道身影缓缓向着他走来。
一只犹如玉石雕刻而成的脚率先闯入李怀远的视线。
来了。
李怀远缓缓抬起头,视线顺着繁复的衣袍慢慢上移,终于落在了来人的脸上。
银白的长发有辉光流转,五官俊美,冰雕玉琢,一双眼睛如深邃的黑海,掩盖在浓密的睫毛下。
李怀远总算知道为什么漫画里的自己很震惊了。
虽然神情完全不同,但看那张脸,分明就是李怀远自己的脸!
他们两个人犹如镜子映照出的倒影,一个锁链加身,抬头仰望;一个纤尘不染,平静俯视。
来人道,“你好啊,终于见面了。”
李怀远还沉浸在震惊之中。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来人却饶有兴致地把玩李怀远的头发,把竹子解开扔掉,伸手一扯李怀远的腮帮子,一边玩一边喃喃道,“唉,总算见到其他生物了,你看起来长得和我一模一样,表情却这么可爱,真是有趣。”
李怀远回过神来,含糊道,“泥似谁,为神马说终于见面了?”
来人笑道,“我是月亮的神祇,和你特别讨厌的那位漫画作者同样的存在,历史长河中,人们曾经称呼我的一道幻影为望舒。”
“至于为什么说终于见面了——这是一个秘密。”
李怀远半月眼。
这位自称神祇的存在真是有点恶趣味啊。
望舒继续蹂躏李怀远的脸,“这表情怎么回事?不敬神祇!”
地面忽然升腾起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羲和松开手,走了几步坐在椅子上,姿态写意风流,即便看起来放荡不羁,一举一动却有种令人惊叹的雅致。
李怀远幻视窗外悬挂着明月的雕花镂窗前,浅金桂花从枝头簌簌而下,而他们正坐在窗边小几前,面前的神祇一手端起白玉酒壶朝着李怀远面前的酒碗斟酒。
酒液如琥珀,冰块碰壁,桂花沉浮。
望舒潇洒挥袖,“啖。”
说罢,他率先端起酒杯仰头喝了起来。
李怀远这才发现自己身上的锁链变得松散,他试探性地伸手端起酒碗,轻轻品尝了一口,入口清冽,花香馥郁。
虽然李怀远不怎么对桂花感兴趣,却还是被这口感惊艳到了。
李怀远试探性地问了一句,“为什么请我喝酒?”
这不是一场献祭吗?
望舒放下酒碗,玉石与木头碰撞,居然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他的表情有点沉重。
“说起来这事算是我对不住你,没想到我都身陨五千年了,他们还举行这种祭祀,你现在落入这副田地,有很大的责任在我。”
李怀远总感觉面前这位又守旧又新颖的,骨子里很是雅致,也很放荡不羁,措辞一会古色古香,一会又有点现代感。
而且祂甚至知道漫画作者,红字。
望舒笑眯眯地看了李怀远一眼,“不必猜了,我能知道你在想什么。”
李怀远问道,“接下来我会怎么样呢?”
望舒道,“按照正常的流程来说,你的身体从此归我,灵魂烟消云散。”
李怀远的肌肉猛地绷紧。
望舒瞟了一眼李怀远防备的姿态,“正常流程是这样的,不过我现在太虚弱了,你还有一段时间好活,我会慢慢在你的身体里复苏,而你会眼睁睁看着自己走向死亡。”
“尤其你的灵魂被什么东西伤到了,这进程会加快。”
灵魂有伤?
李怀远想到了当初在盛京搜索地图,结果一头撞到一个满是眼睛的猩红墙壁上。
是那一次吗?
他有点怀疑当初那次意外是不是红字的安排,为了让他在献祭中毫无还手之力。
望舒慵懒地歪了歪身体,“我是个民主的神祇,很中意你这小家伙,那么现在给你个选择的机会。”
“到底是接受我的力量,把你自己彻底献祭给我,还是就此退出?”
李怀远与望舒的眼睛对视,“如果我不接受你的力量,是不是永远不可能击败红字?”
望舒沉默了半晌,“虽然我看到了你的思想,但没想到你真的把这句话问出来了,好吧,那我告诉你——”
“不错。如果你不夺取我的力量,即使成为了十二司也远远不够。但即使你接受了我的力量,这也将是个漫长的过程,我只是把你的上限提高,却不能立刻给你足够充盈的力量。”
李怀远垂下眼睛。
祂道,“你的生命层次将与过去拥有本质的区别,你的未来将不在受限,可你在获得辉煌的同时也会走向终焉。力量越强,你也将越来越不再属于自己。”
“这是一条通往毁灭的道路。”
“即使这样,你还要接受吗?”
李怀远点头。
“要。”
祂叹息,“年轻人总会向往一瞬间的辉煌,真是令人无奈啊。等人到了耄耋之年,垂垂老矣,又会拼命苛求长生,这好像是个永恒的轮回。”
“你会后悔的。”
李怀远道,“那就让未来的我去后悔吧。”
李怀远心里有些轻松,这位神祇比他想象中的要和善,总而言之,没有被当场夺走身体控制权,已经达到目的了。
望舒道,“好吧,接下来我会把这个地方摧毁,收回残存的力量,送到你的身体里。”
海面忽然掀起狂风。
雕花镂窗和明月桂香都消失了,他们重新回到了雕满星图的石板上,忽然有一阵夹杂着海水气味的大风骤起。
黑暗的世界变得明亮,广阔的海面上矗立着一座宫殿,碧绿的爬山虎从墙壁上攀援而上,远而望之,若摛朱霞而耀天文;迫而察之,若仰崇山而戴垂云。
月亮在这座宫殿的背后,出奇庞大。
微烫的柔光充盈天地间,洁白的海鸟在天空中飞翔。
一头鲸鱼忽然从宫殿的背后一跃而出,猛地砸进海水中,整个海面激起巨浪,轰然朝着李怀远砸下。
望舒道,“在这个地方待了几千年了,想想还有点舍不得。”
李怀远脸上挂满黑线。
在一个地方待了几千年还舍不得离开,这是何等宅男的神祇啊,怪不得祂还会征询一下李怀远愿不愿意被献祭。
望舒道,“不论岁月变迁,沧海桑田,我只能在这里静静看着外界。有时候变幻场景为海上升明月,有时候变幻场景为群青漫雾岚。”
“唉,居然转瞬已淡淡地死了五千年了。”
“我知道你在心里疑惑,这个世界明明有一条不可逾越的规则,叫做生死不可逆转,为什么面前的神祇却能跨越呢?”
李怀远作倾听状。
望舒凑近了李怀远的耳朵,坏笑道,“——这也是个秘密。”
李怀远的拳头攥紧了。
他努力克制住自己想打人的冲动。
正在此时,天星坠落。
所有的星辰从天上轰然坠落,携带着汹涌的白光,齐齐朝着他们呼啸而来。
李怀远和祂的白发都被飓风吹得在身后狂舞。
李怀远望着天星,忽然也露出一个促狭的笑容,“其实我未必会走向死亡,您忘了,我还是黑山羊之子,我的生命早就跟普通人有本质的区别。”
“接下来就看您三位,或者说那两位——谁能把我的身体抢到手了。”
冥冥之中,黑山羊的冰冷铁蹄与红字描金绘秀的笔两厢碰撞。
三尊神明执子,从虚空中投下祂们的目光,而李怀远站在棋盘上,仰望着缓缓向着他压下来的棋子,犹如泰山压顶。
他面带微笑,张开双臂相迎,眼睛里终于不再是冰冷和漠然,而是永远翻滚着的熔金。
灼热滚烫,亦生生不息。
望舒闻言一愣,“原来如此,你想在祂们博弈的间隙里虎口夺食。”
“明知前路渺茫,却还要争那一缕生机……你可真是个天真的赌徒。”
李怀远道,“与您同行,幸甚至哉。”
望舒放声大笑,“我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不过一旦我接受献祭,必不会留手,以后我们可就是敌人了。”
李怀远道,“我会尽全力与您为敌的。”
天星轰然砸落到他们的身旁,溅射起巨大的水花,远处的琼楼玉宇在天星的碰撞下犹如纸糊,瞬间倾塌成废墟,缓缓没入海水中。
身侧神祇残存的幻影消散成点点荧光落在李怀远的身上。
这一刻世界忽然变得无比清晰透明,李怀远伸手,握了握,有关月亮的权柄在体内扎根。
他并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作为一个小小的人类却成为了诸神博弈的中心,但管他呢,这是可以利用的东西。
李怀远闭上自己的眼睛。
现实世界。
白昼忽然转为黑夜,一轮明月高悬天空,无比庞大与皎洁。
整座山都在某种无形的力量压迫下下陷了几米,然而山上一草一木毫发无损,四周传来强烈地鸣的声音。
所有参与献祭的人都面露狂热看着悬浮在月亮前的李怀远,他洁白繁复的衣服被风吹得波纹粼粼,流光溢彩,被编好的银白长发在身后浮动。
潜伏在远处的蔷薇之火骑士乔娜咀嚼了嘴里的泡泡糖,对着旁边身上缠绕电蛇的赵峰道,“哇哦,山羊之主这是在搞什么大场面?”
在他们身后,身畔停着黑山羊的契约者们正蓄势待发。
他们面前,面上表情似笑非笑的张彦青衣着一丝不苟,举着望远镜遥望,他的身后众多异调局成员穿着灰蓝色制服,面色冷峻,肌肉紧绷。
黑暗中,有人看着监控,惬意地端起来瓷杯,闻了闻甘甜馥郁的咖啡香。
“是时候收网了。”
李怀远睁开了眼睛。
引用:
远而望之,若摛朱霞而耀天文;迫而察之,若仰崇山而戴垂云。——景福殿赋
望舒的故事
年轻的望舒是个闲不住的主。
他曾驾驭骖龙,引弓射星,也曾跨越大荒,引伴呼朋。
他曾落拓星河,征战八荒,也曾坐在高天,遥望四方。
终于有一日天地大变,外神入侵,所有生灵都为挣那一线生机九死一生,而他化身天与地的屏障,为世间生灵争一条活路,钟声九响,震荡天地,苍生为他哭灵捧幡,寰宇为他披麻戴孝。
他的身与魂化作地球最外层的屏障,溶入高高向着天空延伸的巨山中,汇入浩荡无垠的汪洋中,无言地守护了地球五千年。
外边是虎视眈眈的冲击,内里是生机勃勃的滋长。
九尾狐站在大泽旁饮水。
毕方从大泽之畔振翅飞越山涧。
燧人氏举起火炬。
忽而烟消云散。
地上扬起滚滚尘烟,将军策马,君王驾车。
瀚海饮冰,热血滚烫。
金戈铁马,荡气回肠。
而他站在山巅静静看着世间。
日升日落,潮起潮生。
——突然间,他领略到了一个真谛:宅着好快乐。
闲不住的街溜子从此成为终极宅男。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0章 与神博弈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