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上放着一只梨花木匣,里面静静地坐着一顶仙鹤玉冠。
白玉质地极佳,以一圈梅枝为胎,上面一双鹤左右对称,曲颈回眸、鸟喙相对,姿态雅静飘逸,华贵中不落俗套,可见仙气。当世一流的雕工,简练线条刻画神韵而不失层次,栩栩如生。
梅易看了它片晌,抬手合上了匣子。
负责随身保护梅易的金错候在一旁,见梅易没有要把东西退回去的意思,便轻步退了出去。
晚宴在一座五层阁楼里举行,按照身份高低排位次,位尊者得哼哧哼哧爬楼梯往上走。
李霁在五楼楼梯口被前面一行人堵住,八皇子正撑着栏杆喘气,此人一看见他就恨不得把“贱种”两个字贴在自己那张松松垮垮、纵|欲过度的大脸上,他自不待见。
废物。
李霁讥讽,在三皇子垂目看来时拘谨地说:“三哥。”
三皇子审视他一息,“嗯”了一声。
“九弟。”
含笑的男声自身后传来,李霁侧身让出半面楼梯,对上一双漂亮的桃花眼。对方走到他这一层站定,说:“我是五哥。”
李霁乖巧地说:“五哥好。”
“九弟箭术超群,愚兄佩服。”五皇子示意,亲卫捧着一只长匣上前来。他抬手揭盖,里头是一把黑漆小梢,金漆羽纹,“愚兄投其所好,权当见面礼,望九弟莫要嫌弃。”
李霁看了一眼,喜爱地说:“是沈狂沈大师所铸!”
沈狂是南镇抚司的军匠,如今锦衣卫、禁军所用的弩箭和弓箭都是他设计的制式。这位大师一心钻研技艺,深居简出,因此功高却不闻名,至少远在金陵寺庙清修的人很难听闻。
五皇子眉梢微挑,“五弟见识不凡。”
李霁说:“皇祖母有一把小梢就是沈大师所造,上面的纹样风格和这把一模一样,我从前常常拿着玩,所以认得。”
五皇子笑笑,“原来如此。”
“一边聊去,别杵这儿挡路。”
男声语气不耐,李霁吓了一跳,脸上的笑意瞬间散了,又变得拘谨。
五皇子浑不在意,侧身看着走上来的人,“我贴着栏杆,九弟也都薄成丝帕了,中间空着,您是多魁伟如山,这都插不过去?”
四皇子懒得搭理他,大喇喇地从两人中间的空隙过去,擦身而过时瞥了眼李霁,对方垂眼躲避,很怕他的样子。
哼,怂包!
四皇子收回目光,大步走了。
“你四哥天天呛火,满京城的菊花都不够他泡的,不是故意冲你,甭搭理他。”五皇子笑着拍拍李霁的肩膀,察觉掌下的肌肉紧绷着,便放轻了声音,“一道入席吧。”
李霁点头,乖乖地跟着五皇子。
宴厅四面通风,中间一张可容纳三十把椅子的梨木长桌,桌子中间凿空蓄成水池,是曲水流觞的形式。两侧站着布菜的侍女,屏风后头是钟鼓司的乐班子。
没设主座,皇子们照长幼入席,他们中间只有二皇子有正妃,二皇子妃和皇长孙都坐在他身旁。
二皇子妃见李霁孤零零地坐在后面,低头和儿子耳语了一句,皇长孙点头,自己下了椅子。
“阿崇跑哪儿去?”二皇子问。
“拜师。”二皇子妃说。
八皇子去哪儿都要和三皇子坐一块,李霁身旁的位次空着,显得和其余人都隔着什么。他倒是乐得如此,旁边坐着头鼻孔朝天的蠢猪会影响食欲。
桌上摆着食单,流水一样的菜式,李霁正馋呢,身旁的椅子突然被拉开了,他抬眼一瞧,对上皇长孙的目光。
“九叔。”
“阿崇。”这孩子不是熊孩子,生得也玲珑漂亮,倒是挺合眼缘,李霁拿出小叔叔的派头,“怎么跑这里来了?”
“我七岁了,可以自己用膳。”皇长孙看着这位特别好看的九叔,开门见山,“九叔擅雕刻?”
“略通一二。”李霁只当小孩子想要玩具,大方地说,“想要什么?”
皇长孙摇头,“我想和九叔学。家里的师傅很怕我,我雕成什么样都会夸我。”
这里不是二皇子府,若没有爹娘同意,皇长孙是不会擅自离开自己的坐席的。李霁抬眼看向二皇子的坐席,正好对上二皇子妃温柔的目光,四目相对,各自颔首一笑。
他低头看向皇长孙,“那有空我教你。”
皇长孙得寸进尺,“我还想学骑射。”
李霁笑问:“这门的老师也不行?”
孩子说孩子话,“尚可,但不如九叔厉害,也不如九叔好看。”
李霁爱听,在那张小脸蛋上刮了一下,觉得软和,又摸了两下。
李霁的指腹有薄茧,手上香香的,皇长孙不排斥也不阻拦,虽然觉得李霁是在揉面团。
侍女将乐本子呈上来,李霁点了出《水仙子·咏江南》。
一张桌子才然坐了一小半,渐渐的有人进来,都是显贵,诸如游曳、花瑜等和后宫沾亲带故的嫡系子弟。
花瑜眼神发直,径自朝李霁走来,赫然是想坐他旁边,李霁面色如常,心中冷笑,满脑子下三|路的东西,若是在金陵,他一脚就给他踹飞!
好在有人更快,游曳直接在李霁身旁坐下,朝他笑了笑。
李霁也笑。
“……”呸!花瑜暗自剜了游曳一眼,只能再找位置。
游曳没察觉,拿着食单热心地和李霁介绍京城的吃食。
其余勋贵子弟也陆陆续续在下半张席面落座,但桌上始终空着两把椅子,其中一把正对着李霁。
他知道那是哪两人的位置,皇子和权贵们同席,席间怎能没有皇帝的眼睛和耳朵。
果然,元三九很快进来对众人行礼,赔笑道:“来迟了,给各位请安。”
“春来!今日的小宴还好有司礼监帮衬,把你忙坏了吧。”二皇子笑着说,“快入席……梅相呢?”
元三九说:“今年的第一批贡单呈上来了,掌印要检查批复,立刻报往紫微宫,得晚点儿来,诸位贵人尽情开席吧。”
“既然如此,那就不等梅相了。”二皇子拍拍手,红裙绢花的侍女端着托盘鱼贯而入,香味瞬间弥漫开来。
游曳醒了酒,这会儿又行了,偶尔和李霁碰一杯。流水式的菜样,李霁就逮着面前那条烧鱼霍霍,他打趣说:“猫变的?”
“好吃呀。”李霁说,“从前在山上经常烤鱼吃,我手艺不赖,有机会让你见识见识。”
游曳自然乐意,另一边的皇长孙放下碗中的鸳鸯炸肚,颇为钦佩,“九叔,还有什么是你不会的?”
“那可多了去了,”李霁随口一点,“比方说策论,每次一写策论,我觉得我的字都变丑了。”
游曳立刻引为知己,两人碰了一杯酒。
今日是中秋,主菜是菊花锅子和螃蟹,酒是菊花酒,这几样是每人单独一份。李霁嫌菊花锅子太清淡,没怎么下筷,倒是喜欢吃蟹,他没让身后的侍女剥,那双手灵活,很快就剥出一只蝴蝶式。
梅易进来的时候恰巧瞥见李霁往游曳的碟子里放了只剥好的蟹,他不自恃身份,游曳也不受宠若惊,两人坐在一块,倒有些寻常同辈好友的意思。
赫然是一见如故了。
梅易进来时没通传,但一时间所有人都瞧见了他,见礼的见礼,招呼的招呼。都知道他的性子,够重视又不会太热络,一切的示好、恐惧乃至不屑和厌恶都被按捺在忌惮之下,不露声色。
梅易在李霁对面落座用膳,他应该是清淡口,除了主菜,筷子沾的都是春饼、荔枝腰子、清蒸鱼一类,酒也不沾,喝的是石榴汤。
余光中,皇长孙也在偷看梅易。
哟,你小子年纪虽小,但很会为自己的眼睛谋福利嘛。李霁凑过去,小声说:“在看什么?”
“梅相。”小家伙捂嘴说,“梅相也会雕刻,长得像画里的人,但母妃说他不能给我做老师。”
李霁挑眉,“是吗?”
“是呀,之前有次我入宫给皇爷爷请安,梅相就坐在一旁雕琴呢,皇爷爷还笑着夸梅相手巧。”
老家伙还怪会享受的。
李霁嘀咕,给自己倒了杯菊花酒,对面的梅易却抬了下眼,正好无意间看过来。李霁握着酒杯的手一僵,却不闪不避,朝他眨了下眼睛。
屏风后正轮到李霁点的曲子,一把清丽婉转的嗓子唱到那句“卷香风十里珠帘①”。奇哉怪哉,如今正是秋天,这里却不是江南,但李霁仍然瞧见了浩渺的秋光烟波。
那是梅易的眼睛。
酒水重重地从喉咙滚落,柔和的菊花酒突然也变得辛辣烧喉,李霁明白那是他心中的欲|望。
那日在御花园亭中生根发芽的危险苗头再度滋长,露出更为清晰茁壮的轮廓。
皇帝半截入土,别说上谁的床,上个朝都费劲,梅易实在委屈。
梅易,李霁念着这个名字,好东西人人可争,人也是。
他要梅易。
那双贪婪的利爪又从少年的眼底浮出跃跃欲试的轮廓,梅易心知肚明却仿若不觉,平淡地收回目光。
这一来一回的两眼,轻快,短暂,在昏黄的秋风和热雾中不动声色,无人察觉。
席间李霁的嘴就没停过,二分说笑八分吃喝,光是鱼就下肚了两条,引得身后的侍女偷摸地看了眼他的身形,应该是觉得九殿下的饭量和身形极度不匹配。
皇长孙接受了九叔投喂的蟹肉,拿着蟹八件不太熟练地剥了只蟹孝敬回去,李霁露出个略显惊讶的笑,伸出双手轻轻鼓掌,把小孩儿哄得嘴角上翘。他则立马在小侄儿期待的目光中享用了那只丑蟹,腮帮子夸张地鼓起来,丰润的嘴唇被酒水和辣菜洇得更红。
前后左右都在说笑,夹杂利益交际、唇枪舌棍,满桌人纯粹用饭的寥寥几个,李霁估计是最尊重饭菜的那个。
如果他没有用眼神撩拨梅易的话。
小李:[饭饭][捂脸偷看]
大梅:[饭饭][眼镜]
①元·张养浩《水仙子·咏江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眼波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