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雨势极猛，砸在地面的声音震耳欲聋。
李安之指尖已经触碰到那个冰冷的把手。
翼状门弹开，一个光头男人跳下车，朝李安之大步走来。
李安之握紧把手。
“兄弟，帮个忙，”光头伸出大拇指朝身后指了指，“这玩意儿操控台失灵了，附近有你认识的机修工不？能不能请人来一趟？”
兄弟？机修工？
也对。
亮着灯的摩托车，下着雨的夜，废弃的加油站。
李安之看了眼身上足够宽松的防护服，心下了然。
光头显然是把她当成了机车少年——机修工知名CP，掌握在地机修工资源毋庸置疑的人选。
她瞥了眼光头身后缓缓合上的车门。副驾上有人。
后座还躺着一个。
李安之目光在车窗上微凝片刻，从背后朝李恩桐伸出手。
李恩桐立刻掏出秀才，放进李安之手中。
见李安之不应，光头语气恳切，双手合十：“拜托！我们有急事！兄弟帮帮忙！！钱不是问题！”
有急事？
李安之心头微哂，手指尖在掌心的金属球上一下一下地敲着。
片刻后，她如愿听到了一道男声——“不用，我就是机修工。”
是李安之手心里的秀才。
一听这声音，李安之手心倏然一紧，忍不住在心里踹了它一脚。
这是她要的“很有杀伤力”的声线？！
这分明是对十八亿地球少女的杀伤力吧？神经病！一点压迫感都没有，听起来跟个小白脸似的。
光头闻言，面上一喜，又略有迟疑地看了看李安之身后——总感觉声音有点不对？
“稍等。”李安之拿了自己的工具箱，以彬彬有礼的男声道，“有伞吗？”
“伞？……有！有！”光头火速开了后备箱，取出一把黑色大伞，再胡乱撑开来，遮着李安之来到引擎盖前。
李安之拉起引擎盖，“灯。”
光头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根强光手电，照得引擎盖里纤毫毕现。
李安之已经戴好手套，取出工具开始检查。
这是一台改装车，动力系统几乎整体重构。她的心一点点沉下来，什么人会在这种毫不起眼的外表底下，装一颗几乎只有顶级飞行器才有的心脏？
除非——有特殊用途。
秀才在她防护服的衣兜里使劲扑腾，李安之微不可察地轻敲几下。
“不是机械故障，”男声只好继续彬彬有礼——主要是语音包里也没有粗野的语气，“应该是程序问题，我可以接入检查吗？”
光头犹豫片刻，把伞递给李安之，“等我问问。”
翼状门再次弹开，雨珠四溅。李安之在引擎盖后头，对上了李恩桐焦急的眼神。
她摇头，示意稍安勿躁。
光头请示完毕，关了门，跑过来接过李安之手里的伞。
“可以。”
李安之点点头，摸出随身代码仪，插进了中控台集成在引擎盖底下的检修口。
秀才又开始激动蹦跶，一不留神从防护服衣兜里滑落出来，眼看就要跌进发动机管线里，一只手凭空出现，将它稳稳接住。
“哟，这小东西。”
副驾上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撑着伞下来了。
李安之抬眼，就看见男人的一双眼睛正不带感情地审视着她，准确说，是她手里的代码仪。
通用的，黑色机身，印着源本公司的绿树logo。
来路非常清晰。
唯一可疑的，就是落到他手里那个看起来像玩具的金属球。
李安之沉默着扫描并修复，哪怕她心头有惊涛骇浪，此刻也只能专注做好手中事。
两双眼睛正注视着她的动作。
漫长的一分钟过后，嗡的一声，引擎重启成功。
“厉害。”男人的声音也平淡得毫无感情。他将金属球递给李安之，“你的玩具很可爱。”
扫了眼加油机旁边安静不动的李恩桐，又加了句，“小孩也很可爱。”
顿了顿，他眯起眼。“怎么收费？”
李安之摆摆手。一道男声恹恹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男人轻笑一声，“是么，那就多谢了——小，兄，弟。”
知趣就好。放她们一马，就是最好的报酬。
他收了伞，钻进车。
飞行器原地腾空，在淅沥雨声中绝尘而去。
李安之攥紧秀才，看着飞行器闪着夜航灯消失于雨夜。
“李安之——”李恩桐跌跌撞撞跑过来，“他们！他们！！……车窗上有血！后座上也有！我都看到了！”
“我也看到了！”秀才瓮声瓮气从指缝里发出声来。
李安之沉默片刻，摸摸小孩的头，“我知道。他也知道我知道。好了，先回家……秀才？”
“我在！”
“把声音换回来。”
还沉浸在清越男声声线中不可自拔的秀才：“安之姐姐，我的声音不好听吗？”
李安之拍了拍手臂上并不存在的鸡皮疙瘩，“不换格式化。”
秀才嘟嘟囔囔，“这可是下载量最高的语音包…… ”
“三——”
“城里人都喜欢…… ”
“二——”
“你品味堪忧！”
“一——”
“我换！”秀才又变回了那个赛博村的朴素秀才。
摩托车再次启动，李恩桐异常沉默。
“李安之，”油门轰鸣声里，他闷闷道，“那个人，我们真的不管吗？”
李安之拿起头盔的手停在半空。
看不清后座上的人是男是女，只能看见垂在外侧的手，毫无生气地耷拉着。
那是只形状优美的手。
只是，指节苍白，血污纵横。
哗——
雨声骤然变大，下得惊心动魄。
那个夜晚，也许也是这样。
给李恩桐扣上头盔前，她几乎自言自语道，“会有人管，一定会的。”
像是回应她的话，话音刚落，倾盆大雨里，几台治安机器人闪着警报，从她们头顶呼啸而过。
雨夜里，一辆摩托车远去。
几句话散落在风雨中。
“我刚才装了定位器。”
“我把数据上传了通缉告警系统。”
“哇！噻！你们都是英雄！叫坏蛋插翅难逃！！！”
“哎呀呀，怪不好意思哒！都是安之姐姐告诉我的啦嘿嘿嘿……”
滋滋几声，废弃的加油站里，灯光若有似无地闪了闪。
而后一切重归寂静。
只有雨，还一直下着。
-
这天过后，天就像破了个洞，淅淅沥沥的雨连下了好几天都不见停。
天气预警系统上常年挂着的红色极旱标志，五年来头一次消失了。
李安之把她家和李恩桐家所有的蓄水池（包括改造后的泳池）都装满了，早就干涸的盆栽也被灌得盆满钵满。
邻居们拖出大大小小的盆啊桶啊接水。
经过那场大灾变，所有人都变得未雨绸缪，只是未必有李安之的行动力而已。
挥舞着扳手的李安之并不知道，有人又把明晃晃的算盘珠子打到了她头上。
彼时她正好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
“喂。”她用肩膀夹着手机，拧螺丝的动作没停。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甜美的女声，“您好，李安之女士！我们是东区医疗卫生中心，啊是这样的，给您来电是因为……”
“说重点。”
“好的女士。以下是本次通话的重点：您是否走失了一名亲人呢女士？”
啪——手机从肩膀滑落。李安之定住了。
“你说……谁？”
愣了会儿，没等到回音，李安之如梦初醒，手足无措地捡起手机。
“你说你什么中心？！”
没有回音。
手机无辜地黑着屏。
李安之三两下脱了手套，换了工作服，跟本杰明打了声招呼，朝东区治安署方向匆匆赶去。
手机重启要时间，联入星网更需要时间。她等不及了。
她记得治安署边上就是一个医疗中心，专治各种打架斗殴和意外伤害。
风夹着雨丝翻卷，路上几乎没有人。
李安之骑得飞快，直到治安机器人从半空发出违规提示，才反应过来，自己忘了戴头盔。
她破天荒地提了速，风声呼啸间，后视镜里的灰白金属球被远远抛在身后。
前方路口呼啦一下，又有一颗球钻了出来。
“警告！ML3701，你已超速！”
李安之矮身而过，身后追兵又加一个。
等她风驰电掣赶到治安署，众人无不目瞪口呆。
好像一个落汤鸡妈妈，带了一群会飞的鸡蛋出门打群架。
众球一拥而上，呼啦啦给李安之的摩托车贴满了电子罚单，这才意满离。
李安之头也不回，一闪身，进了治安署边上那栋白色楼房。
东区医疗卫生中心。
她快步走到咨询台，一台机器人正在打电话。
李安之敲了敲台面，正要开口，手机响了——它终于挤进了星网。
“喂。”
只听面前的机器人以甜美声线对通讯器道，“您好，李安之女士！我们是东区医疗卫生中心，啊是这样的，给您来电是因为……”
李安之：“因为我走失了一名亲人。”
“啊，是的呢！”机器人欣喜，“您可以来东区医疗中心认领一下吗？病人床号是25号6床！”
李安之对手机说了声谢谢，转身便走。
25号房在三楼。李安之不等电梯来，从楼梯一路小跑上去。
上了三楼，找到25号病房，李安之在门口停住脚，稍微理了下头发，整了整身上湿漉漉的衣服。
深吸一口气，她走了进去。
窗纱飞舞。
一个腿被吊在半空的条纹病号服壮汉，正在病床上呻吟。
见一个陌生少女进来，呻吟声渐渐弱下去，消失在惊疑不定的目光里。
李安之忽略掉对病房男女混用的不适感，径直朝里走。
6号病床上被子里躺着个人。
李安之轻声走过去，想开口，又怕惊到她，迟疑着先伸手拍了拍被子。
“妈……”
话刚出口，她脸色古怪起来。
被子底下，空荡荡的。
李安之掀开被子，看见了里面裹着的枕头。
“走啦～”
壮汉见她神色有异，赶紧补充，“说是找女儿去了。”
李安之一颗心起起落落，听到旁人说这话，方知不是梦，捏着被角的手松开来。
她道了谢，要去前台询问病情，手机又响了。
是邻居黄叔。
“安之，家里有点事，快回来。”
“好，马上。是什么事？”
“有人上门找麻烦。”
李安之一想，她妈跟李恩桐彼此没见过面，搞不好的确会很麻烦，遂马不停蹄往玫瑰园赶。
到家一看，家门口挤了一圈人，正指指点点，交头接耳。
奔波一早上，再激烈的情绪也平复了。李安之心想不愧是她妈，回来也能搞出这么大动静。
“安之回来了！”人群里不知谁叫了一声，众人自发让出一条道来。
李安之一抬眼，就看见门口拉拉扯扯的几个人。
没见着她心心念念的那个身影，只看到李恩桐涨得通红的小脸，和闻声望向她的委屈巴拉的小眼神。
有个男人躺在他脚边，还有个女人拽着李恩桐不撒手。
两个老熟人。
女人回身看向见李安之，目光一闪，随后放声哀叫：“呜呜呜，老公，你醒醒啊——什么世道啊！这路是你家的吗，过一下就要被打？！还有没有天理啦……”
李安之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好家伙，碰瓷碰到家门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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