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北辰基地。
黑夜沉沉，闷雷滚滚。
哗——
作战靴踩进积水，依稀可见暗色浸开。
几缕血色随水流蜿蜒，很快被雨水冲刷得无影无踪。
雨中人步履歪斜，踉跄而行。
他的脖颈、手臂全都不自然地扭曲着，整个人如冷雨中游荡的尸傀，直愣愣朝前走，仿佛不知道痛。
唰——
停机坪探照灯照彻雨幕。
一个冰冷男声响起：“闯入者，你已被锁定。”
雨中身影顿了顿，继续走。
“警告！你已触犯理想城安全委员会特别条例第七条相关规定，请立即止步……”
那人充耳不闻，拖着残躯，费力穿过刺目如白昼的停机坪。
“警告无效，立即驱离。”
雨声微妙地变了。
四周隐约有嗡鸣。
片刻后，数点幽蓝光亮自暗夜雨幕中腾空而起，劈风斩雨，倏然掠至。
雨丝泛着白光，勾勒出治安机器人们冰冷的合金外壳。
顶部蓝光闪烁的地方，正是它们的“眼睛”。
在数十双“眼睛”的注视下，那个血人般的闯入者，终于蹒跚着抵达了他的目的地——
积水的停机坪边缘，一架明显已报废的小型飞行器。
他费力挪近，背靠着支架滑坐到雨地里，摘了头盔，仰起头，自然得像是走累的人停下歇脚。
又像是虔诚的信徒，历尽波折，终于抵达朝拜的终点。
低沉的嗡鸣声短暂地静了会儿。
天地间唯余茫茫雨声。
少顷，蓝光倾巢而动，如抢食的鱼群争先恐后冲向他。
天边白光划破雨夜，照出一张满是血污的脸。
那人勾起嘴角，凝视逼近的幽蓝光亮。
“来——”
一道接一道幽蓝光纹缠上他手腕，男人闷哼一声，过电般颤抖起来。
轰隆——
炸雷声滚过。
电光火石间，男人鬼魅般消失在雨中，只留几道来不及散去的蓝色光痕，和一声低不可闻的哂笑。
本已废弃的飞行器，突然爆发出一阵尖锐刺耳的蜂鸣声。
“警告，危险升级，立即清理！”
“警告，危险升级，立即清理！”
“警告……”
治安机器人们刚接到“清理”指令，还没来得及抬起枪口，就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压制，集体失控，从半空直挺挺地狠砸向地面，摔得四分五裂，砸起水花遍地。
飞行器腾空而起，在第二波治安机器人们赶来前，火速飞离低空区，奔向茫茫夜色。
铺天盖地的警报声霎时响彻整个基地，惊动了不远处歌舞升平的理想城。
轰隆——
人们突听一阵山崩地裂的巨响。
只见遥遥夜空中一团耀眼火光轰然炸开，霎时浓烟滚滚，飞尘猎猎。
熊熊烈焰映照纷飞雨丝，从万米高空飞坠，迷离绚烂，耀眼如玫瑰星云。
几分钟后，一条即时消息通过太一系统被无差别推送至每个公民。
“疑似自由联盟头目Dew劫持飞行器潜逃未遂自爆身亡。”
-
理想城，爆炸前几分钟。
城内霓虹闪烁，细雨蒙蒙间，穿梭而过的区间车映出一道道琉璃虹影。
迷蒙水汽，氤氲在全息投影的一棵巨树周遭。
几个年轻女孩叽叽喳喳地从树下走过。
一阵若有似无的清风拂动，几乎一瞬间，女孩们面前出现了一个青年。
他斜倚树干，眉目风流，唇角含笑，见几人讶然止步，直起身微微颔首行礼，随后径直朝中间那个清秀女孩走来。
女孩的手臂被身侧闺蜜紧紧攥住，却浑然不觉疼痛，只仰头看着近在咫尺的青年，不可置信地喃喃道：“啊——顾……”
“嘘。”
青年一手轻轻点在女孩唇间，另一手变魔术般从身后拿出一束滴着水珠的玫瑰。
“生日快乐，萨拉。”
叫萨拉的女孩激动得泪光莹莹，手中雨伞跌落，反手抓紧闺蜜，忍住尖叫的冲动。
青年含笑看着她，随后俯身，在她额头虚虚落下一吻。
萨拉捧着脸，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幸福到不敢相信。
天空巨响炸开，理想城北侧上空刹那光芒大盛，烈焰飞尘如玫瑰绽放于夜空，像恰到好处的浪漫焰火。
辉光映照下，萨拉面颊微红，双目盈亮地望着青年。
青年却像是被施了定身术般，凝固了。
他背光而立，看不清面容。
四周一时风止树静，流光暗淡消散，青年身躯微晃，单薄得像个影子。
“好女孩，回家吧。”
说罢，青年转身离去。
“请等等——”萨拉忍不住伸手去拉他，眼见抓住青年衣角，指尖却从虚空中穿过。
青年虚影转眼消失于夜空中。
来如春梦，去似朝露。
再无痕。
-
东区聚居点，清晨。
雨声细碎，打在屋顶，搅人清梦。
滴滴的提示声响起，一只手开了灯，利落地穿好衣服。
昏暗灯光下，依稀可见一个清瘦少女的轮廓。
少女套上鞋，推门而出，脚步轻捷地爬楼梯，上屋顶，在熹微天光里沿着一排管道快走几步，随后在某个拐角处停下，俯身察看片刻，伸手在某个地方拧了拧，又侧耳敲了敲，这才直起身，也不急着下去，只安静站在清晨的细雨里，凝望着破晓前的世界。
目之所及，四野沉沉，大地寂寂，数百公里外的理想城是唯一的光亮。
点点微蓝光晕，汩汩涌动，如星球脉动。
再回头，东方鱼肚白已微现，地上大片灰白齐整的太阳能面板依稀可辨。
顶着夜航灯的早班机轰鸣着从头顶低低掠过，像一条鲸鱼，舒缓，优游。
少女凝神看了片刻，闭上眼感受雨丝。
真像啊，昨日的世界。
“李安之？”
一个**岁的小男孩打着哈欠上来了。
李安之回头，“怎么？被集水器的声音吵醒了？”
“是这个家伙，”他晃了晃手里的一个金属球，“哇，一大早叫个不停！真当自己是闹钟呢！”
李安之接过，随手一拨，就听有个声音鬼叫道：“嗷！天塌了！夭寿啦！他死啦！碎成片片拼都拼不起来啦！……”
“……”
大清早的。
李安之啪地按住它，喊了声“李恩桐”，随手朝男孩一扔，“就不该让它联网！我先去上班，下午回来带它去重装系统！”
李恩桐感觉手里的“闹钟”似乎抖了一下，顿时眉开眼笑，“好嘞！”
李安之大步走过他身边。
“水满了知道怎么做？”
“知道！”
“好！”
噔噔噔下楼的声音消失了。
李恩桐摸了摸手里的金属球，“秀才，我们也下去。”
太久没有下雨，路边偶尔有人停下脚步，看着雨丝发愣。
大灾变过后，人们终于再次感受到了被微风细雨触摸的感觉。只是太晚了，很多人已经再也感受不到。
李安之从头盔里看见那些默然伫立的身影，加快了速度。风鼓起她的黑色体恤，雨丝落在手臂上，很凉。
这天李安之很忙。
因为城外破天荒下了雨，源本公司的体验项目昨晚就被理想城里的人一抢而空，那些搞不到体验舱的人甚至不惜纡尊降贵，开着自己的豪华飞行器出城来体验了。
本杰明笑得脸开花。原本因为被公司派到城外、体验项目又是不熟悉的农耕文化而疙疙瘩瘩的心情，瞬间被忙碌抚平。
跟他一样忙起来的，还有那些耕种机器人们。
种地是不可能真种地的。城里的贵客们要体验稼穑之乐，全凭远程操控机器人。
人一多，机器人就社恐。一社恐，它们就容易卡壳。
李安之，就是在它们卡壳时伸出扳手的那个人。
中午又下了好大一场雨，下午回家时雨才堪堪停住。
李安之回了家，又带着李恩桐和秀才出门。
难得雨后空气清新，这个年龄的小孩应该多出门走走。从前她妈老是这么说。
“走！”
李恩桐高高兴兴地爬上李安之后座，摸摸口袋确保布兜里的秀才没有掉出去，这才抱住李安之，大声说，“我准备好啦！”
“那我们出发。”
李安之反手摸摸李恩桐的头盔，发动摩托车，从堆满杂物的小区道路里熟稔地穿了出去。
不远处，一栋二层小楼门口，两个女人坐在门廊下。看着摩托车离开，两人心照不宣相视而笑。
一个说：“这还带着呢？”
另一个道：“人家有能力呗，她俩的房子就没人敢动……上回吕家那个还找人撮合她跟他们家儿子，结果人理都懒得理，可把那女人给气得——”
“谁看不出来她王英安的什么心啊？就她儿子那样的，娶得着这么能干的媳妇儿？还白得两套房？就梦吧！她咋不梦自己能进城呢？城里可什么都有！”
“人心呐——诶，你儿子不错啊，今年十八了吧？”
“啊呀，我可不知道他怎么想……”
李恩桐跟着李安之在夜市上转了一圈，吃得肚皮滚圆。等回到熟悉的机修店，就见一颗金光闪闪的圆球迎面朝他扑来。
“嘤嘤嘤，恩桐儿！我的好主人！呜呜呜，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李安之一把抓住扑棱球，另一手掏手机付账。
年轻的机修店老板大惊，“这玩意儿该淘汰了吧？！基站都没了！”
“有星网，”李安之笑笑，“不让一个公民因为贫困失联——联邦的口号。”
“星网？不是只对通讯器开放吗……说起来发物资的时候也可以申请，你没登记？”
“我更想要吃的。”李安之扫了缴费单上的付款码，用电子钱包付了钱，顺口问道，“它不用重刷系统？”
秀才闻言，停下挣扎，十分乖巧地在李安之手心装死。
老板哈哈一笑，摆摆手，“小问题，用不着！都是数据库被污染惹的祸！今早我这儿就有十多个！”
李安之点点头，看了眼屋外。“又要下雨了，先走一步。”
秀才被塞进李恩桐的随身小布兜。两人坐上摩托，乘着夜风远去。
路上大雨突如其来，雨点砸在头盔上，发出噼里啪啦的闷响。
李安之在废弃的加油站边停下车，从尾箱里出一大一小两件防护服套上。
防护服设计巧妙，拉到顶只露出两只眼睛，防水防尘防污染，实乃居家旅行必备。
李恩桐打记事起就没见过这么大的雨，又是紧张又是兴奋，看样子很想去雨里跑一趟。
“去吧。”李安之朝他挥挥手。
摩托车灯照出一片明亮雨丝，穿着灰色防护服的小孩在雨地里踩水玩儿。
雨幕里，两点车灯由远及近，看样子像是某种通用飞行器。
李安之看着车灯摇晃着靠近加油站，突然出声道：“李恩桐！回来！”
老苟跟她讲到过什么人最爱开这种飞行器。
它皮实、耐操、跑得快，长得还不起眼，治安官接警后跟踪都找不到目标。
所以这种飞行器又叫，买卖车。
买卖人口专用。
李恩桐不明所以，踢踢踏踏地跑了回来。
“我们走。”李安之声音有点沉。
话音未落，只听吱嘎一声，飞行器发出刺耳尖叫，歪歪扭扭地斜停在她俩身前，扫起一片水花。
李安之调整呼吸，把李恩桐拉到身后，另一手放到车把下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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