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拾依盘膝坐于草庙供桌之上,身后彩漆斑驳的观音像垂眸静默。
跃动的火把将村民惶惑的脸庞映得明暗不定。
受黄大仙怂恿而来的村长与其子林知河,以及两名手持棍棒的粗壮村汉,皆被他这副装扮慑住了心神,一时竟无人开口。
唯有黄大仙躲在人后,目光闪烁。
花拾依垂眸下望,唇角噙着一丝似有还无的弧度,语气温和:
“在下姓花,乃一云游修士。途经贵地,偶觉此庙有残灵执念萦绕,侵扰生人清静,故而驻足,略施薄力。如今羁绊已消,那苦主亦放下执念,重入轮回往生去了。”
顿了一下,他的目光轻缓地掠过众人,最后落在那面色惊疑不定的黄大仙身上。
“故此庙宇之内,此刻已清宁无垢。惊扰各位乡邻,实非本意,还望海涵。”
话音落定,他端坐于供桌之上,目光清浅地向下扫去,将众人脸上的神色尽收眼底。
林村长原本因愤怒和恐惧而紧绷的面皮松弛下来,嘴唇嗫嚅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不知从何问起。
他身旁那两个原本攥紧棍棒的村汉,此刻也不自觉地松了力道,棍梢悄悄抵在了地上,眼神里充满了惶惑。
而林知河,火把的光在他眸中跳动,透出一种近乎专注的迷眩。
花拾依心下顿时了然——唬住了。
他表情不变,然而内心深处,却差点没忍住为自己的精彩表现鼓掌。
啧,没想到中学时期被语文老师逼着背的那些古文,还是有用的。
然而,就在他暗自窃喜时,被抢了风头、眼看就要失去掌控权的黄大仙却急了。
这个干瘦老头儿三角眼一吊,像是终于抓住了什么把柄,尖哑的嗓子猛地拔高,怒骂道:
“胡说八道!信口雌黄!你说超度就超度了?你说干净就干净了?谁看见了?有何凭证!村长,诸位乡亲,切莫被这来历不明的小子骗了!他定是那邪祟所化,在此巧言令色,蛊惑人心!”
说完,他挥舞着干瘦的手臂,试图重新煽动起村民的恐惧。
花拾依眉梢几不可察地微挑了一下。忍不住问他:
“那你有什么凭证?”
“我……”
黄大仙被他问住了,一时哑口无言。
众目睽睽之下,花拾依翩然跃下供桌,云纹广袖如水波荡开,透着几分清灵秀逸。
他行至那尊彩漆斑驳的观音像前,然后竟然撩袍屈膝,端然跪于那方破旧蒲团之上。
火光倏然镀亮他周身,只见他合十闭目,而后深深叩首,额心轻触蒲团残破的边缘,一叩,再叩,三叩——动作徐缓庄重。
起身复又俯拜,如此三番。广袖随动作如水波拂动,墨发垂落肩侧,与素白道袍交映,在火光中勾勒出清绝的轮廓。
直至礼毕,他缓缓直身,声音沉静:
“佛观一钵水,八万四千虫。诸位心中尘垢,可比这水中虫豸繁多得多。”
“我今日一拜观音,一问观音,一求观音。诸位若心存惑业,不妨明日再来此地看我是否安然无恙。”
不再多言,花拾依径自重返供桌盘膝坐下。
庙内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唯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作响。
花拾依方才那一连串行云流水、高深莫测的举动,又将在场众人悉数镇住,这次连那黄大仙都显得有几分色厉内荏。
就在草庙村村民们面面相觑,准备依言先行散去,待明日再来验证花拾依所言真假之时,一个温和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等、等一下……”
众人回首,只见是林村长的儿子林知河。他往前迈了一小步,紧盯着花拾依。
花拾依本已阖上眼,闻声又缓缓睁眼,目光沉静而好奇地落在这个年轻清秀的少年身上。
林知河像是被他的目光烫了一下,耳根漫上薄红,声音也不自觉地低了几分,道:
“你方才说……你姓花。可是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这话问得唐突、不合时宜。
林村长皱了下眉,想拉儿子一下,却被林知河不着痕迹地避开了。
花拾依静默一瞬,随即淡淡道:“花十二。十一后面的十二。”
他故意报了一个假名字,因为他怀疑面前的少年动机不纯,别有用心。
方才这少年还与其他人一起质疑他的身份,现在其他人好不容易消停了,这少年又问起了他的姓名,这是想干什么?
而林知河却浑然不知,他微微作辑,斯文有礼道:“我姓林,名为‘知河’二字,家父则是草庙村村长。”
就在花拾依用狐疑的目光打量他,他又开口:
“冒昧再问……你看上去年纪并不大,不知贵庚几何?”
说完,他又迅速补上一句,十另牵强地解释:“山野夜寒,若需相助,我可以为你送些吃食被褥。”
这下,花拾依心中激起层层警惕。
果然来了。
先是姓名,再是年岁,下一步怕是就要追问师门踪迹、所修何道。这般循序渐进的打探,不是别有用心之徒,又是什么?
他审视的目光掠过少年的脸,然后思索着回答:“虚岁十七。”
事实上,穿越之前他已经满二十六岁了。
但是现在他这具明显尚未完全长开、手腕纤细、连喉结都不甚明显的少年躯体,也就十五六岁的样子。
得到回答,林知河眼底似有微光轻漾,温声道:“原来如此。那我……或许虚长些许。”
他话说得轻如耳语,却让花拾依眉梢一动。
这般计较年岁长幼,莫非还想以“兄长”自居,套近乎不成?
然而只问个姓名年龄,林知河便后退一步,执礼告辞:“夜色已深,我就不扰你清修了。”
言罢,他转身随村民离去,背影挺拔,步履沉稳。但在迈过庙门槛时,他脚步又顿了一顿。
像是被某种无形的丝线牵引,林知河蓦然回首。
火光已随人群移向门外,庙内重归昏昧,唯剩几缕稀薄的月辉映照着供桌之上那抹白影。
花拾依正微垂着眼,指尖无意识地捻着宽大的袖口,似在思索方才种种,眉宇间凝着一丝疏冷。
就这一瞥。
仿佛夜风骤停,万籁俱寂。
林知河敛下眼眸,然后仓促地转回身,加快脚步融入门外的人群之中。
庙内,花拾依若有所觉,抬起眼望向空荡的门口。
方才……似乎有一道视线落在他身上?
他皱了皱眉,目光扫过门外沉沉的夜色,然后重新阖上眼,将方才那莫名一瞥带来的细微异样感摒除于心湖之外。
翌日清晨,薄雾未散。
草庙柴门被轻轻推开,发出吱呀轻响。
以老村长为首,草庙村的百余村民屏息聚在门外。
晨光破窗而入,化作几道朦胧光柱,尘埃在其中翩跹浮动。
目光所及,众人皆是一怔——
只见一白衣少年竟安然卧于观音像下供桌,犹在沉睡。
素白道袍流泻如云,衬得墨发铺散如瀑。晨光温柔拂过他静谧侧颜,长睫低垂,敛去所有锋芒,唯余一片宁和。仿佛只是寻常安寝,而非身处邪祠荒庙。
天光,尘霭,神像之下,仙人安眠。
人群中响起压抑唏嘘。
带头的老村长长叹一声,而一旁的黄大仙面色凝重,再无一字可辩。
两人身后,林知河静立无声,目光穿过人群,凝睇于案桌之上的身影。
恰在此时,花拾依长睫轻颤几下,然后缓缓掀起,眸中氤氲着朦胧水色,慵懒迷离地望向门外。
林知河倏然移开视线,耳根微热。
花拾依眨了眨眼,眸光恢复清冽。他单手撑身,随意拢了拢长发,扫视众人,尤其在黄大仙面上稍作停留,唇角微弯。
“早。”
挑衅完毕,他翩然跃下供桌,却并未立即走向人群,而是侧身微转,面向那尊彩漆斑驳的观音像,敛目合十,郑重地行了一个佛礼。
礼毕,他方转身,步履从容地向着庙外行去。
庙外围聚的村民不下百人,此刻却鸦雀无声,只余晨风吹拂衣袂的细微声响。
人群自动向两侧退开,为他让出一条通路。无数道目光聚焦在他身上,敬畏、好奇、感激、残余的惊疑……种种情绪交织,却无一人敢上前攀谈。
他目不斜视,径自行至人群一隅,在那穿着粗布衣裙的杏子姑娘面前停下脚步。
“杏子姑娘,早上好。”花拾依开口,语气平和。
林杏子慌忙低下头,双手紧张地绞着衣角:“仙长……您、您早……”
花拾依唇角微弯:“昨日多谢你出言提醒。虽非恶鬼,但也是一份善念。”
“不、不敢当的!”杏子急急摆手,眼中却漾开被认可的欣喜。
花拾依目光又转向老村长,语气淡然:
“村长,此间事已了,但我想在此地停留几日潜心修炼,还望此地村民应允。”
老村长闻言,先是愕然,随即脸上迅速堆起受宠若惊般的惶恐与热情,连忙躬身道:
“仙长说的哪里话!您肯留下,是我草庙村的福气!您只管静修,绝无人敢来打扰!若有任何需要,尽管吩咐便是!”
他身后的村民也纷纷附和,脸上尽是朴素的敬畏与欢喜,仿佛能留下这位有真本事的仙长,便是村落莫大的荣耀与安全保障。
花拾依微微颔首,道:“如此,便叨扰了。”
人群中,林知河倏然抬眸,那双温和的眼睛,一下亮得惊人。他飞快地垂下眼睫,想要藏起什么,嘴角却仍是不自觉地上扬。
花拾依目光一瞥,精准扫到人群中垂眸偷笑的少年,眉头紧锁,心里的警惕和怀疑又深一分。
这人果然有古怪,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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