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嬴政继位为王的第二十个年头,一个精通占卜的巫祝告诉他,今年秋日里唯有一天是适宜宴请宾客的吉日。
于是他将这天定为在咸阳宫接见“老朋友”庆轲的日子,还依着对方的心愿,安排了九宾之礼。
当然,这也不全是为了庆轲,毕竟燕国是第一个主动派使者前来“称臣”的大国。作为未来的天下之主,秦王又怎能不举行一场盛大的受降仪式呢?
从前,九宾礼是专属于周天子迎宾所用的礼仪,诸侯不得僭越;可到如今,天子已不复存在。甚至于象征周室王权的九鼎,也曾为秦国所有,只可惜,到嬴政继位时,九鼎已不知所踪。
嬴政曾为此遗憾不已,却未在这份纠结中沉溺太久,而是转为释然。
想那禹之九鼎,历经千年流转,承载着三代兴衰,终究在这一世戛然而止,或许也是天数使然。
成汤灭夏桀,武王伐帝辛,新时代的开启,往往伴随着旧时代在锐不可当的强大武力中轰然崩塌。
在嬴政看来,九鼎传承数千年,并非拥有它的人就有资格做这天下的主人;恰恰相反,唯有有实力成为天下之主的人,才配拥有九鼎。
昔年昭襄王迁九鼎于咸阳,已然向世人彰显了秦国的深厚实力;作为他的后代,嬴政已无需再做这般耀武扬威之事。
在嬴政的构想中,有朝一日,秦国会拥有属于自己的九鼎。它不是从任何一个朝代或人手中继承的认可,而是独属于秦国的荣耀。
但这也都是后话了,此刻提及未免太早。今时今日,嬴政要做的,正是效仿曾祖昭王当年为和氏璧一事,在朝堂之上设下九宾大礼接见蔺相如的隆重排场,以同等的郑重姿态,接见身为燕国使者的庆轲。
与秦昭王和蔺相如那两场暗藏机锋的会面不同,此次面对荆轲,嬴政是实实在在做到了遵守信义、给足颜面的。
晨起,他便穿戴好朝服头冠,整理好仪容配饰,为接下来的会面做准备。
一切就绪,他拿起一枚精巧的铜镜,端详了一眼镜中自己的面容,心头突然掠过一丝莫名的不安。
他自己也说不清这份不安究竟缘起何处,却无论如何都无法驱散。
心脏跳得越来越快,嬴政甚至能清晰听见它在胸腔里剧烈冲撞的声响。这股汹涌的不安像潮水般漫过四肢百骸,让他第一次生出了退缩的念头。
我到底在怕什么呢?嬴政想。
身手再好又如何?如今的庆轲,不过是个弱国使者罢了。自己根本没什么好忧心的。
定了定神,梳理好繁杂的心绪,嬴政最后让侍从为他理了理衣冠,便起身准备赴约了。
临行前,侍从上前问道:“大王可要佩剑?”
闻言,嬴政刚要开口回绝,心念却蓦地一转,转而颔首应道:“嗯。”
得到准确的回答后,侍者们便将宝剑奉给主上。
宝剑长约五尺,剑柄与剑鞘皆以镂空蟠虺纹雕饰,其间镶嵌着莹莹绿松石,看上去去庄重大气,正合嬴政一国之君的身份。
只是这剑若同习武的短剑、军士手中的利刃相较,便显出几分笨重,锋锐也远远不及了。毕竟,它本就是件礼器,而非上阵搏杀的利器。
当剑握在手中时,嬴政内心的忧惧稍稍平息了一些。他抚摸了两下剑鞘,将剑佩戴好,便在前呼后拥中去往接见使者的地方。
嬴政尚未抵达时,刘彻已经等候了许久。
只是,即便双方都已到场,等待也并未就此终结。想要真正相见,他们还需穿过层层繁文缛节。
所谓的九宾之礼,就是用九等爵位的人一层层通传,这既是表达对来宾的尊重,也像是在无形中丈量着殿宇的深广,彰显君王的威仪。
此时此刻,它的繁复正一点点铺展开来。
先是公卿大夫捧着礼单自外而入,在殿门处高声通报来客身份,语调洪亮绵长,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沉甸甸的,掷地有声。接着,有专人将话传到阶前,持节的官员又踏阶而上,再将讯息递进殿内,按爵位等级有次序地进行交接。
依着规制,传话者的官职爵位越来越高,从外廷到内殿,沿着长长的甬道依次传告。来往的每个人都仪容端庄,一丝不苟。
嬴政端坐于上,听着那一声声传报由远及近,像水波般荡开又收拢,心里清楚,只有将这九道程序都走完,才能真正把想要见的人引到自己的面前。
他就这么专注地望着庆轲一步一步缓缓趋近自己所在的位置。等走到阶前,庆轲便立定在原地,经由侍者之手,郑重奉上一只做工精美的匣子,樊於期的首级正在其中。
嬴政示意左右上前打开匣子,以便验明正身。几个侍者依令照做,即便做足了心理准备,掀开盖子的瞬间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只见匣中樊於期的首级静静安放着:干枯凌乱的发丝如枯草般贴在额角,面色青灰,一双翻白的眼睛圆睁如铃,像处在盛怒之中的活人一样,让人不寒而栗。
侍从们顶着巨大的心理压力,仔细查验这颗头颅,再三确认是樊於期后,才敢向主上回禀:“大王,此人的确是樊於期无疑。”
嬴政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脸上看不出半分波澜。虽说樊於期是他当年亲自下令追杀的逆臣,但时过境迁,那份切齿的厌恨早就淡了。只是,为了维护秦国不可侵犯的尊严,他绝对不可能原谅樊於期,并且一定要取他的性命。
而今恩怨已了,他也没什么侮人尸身的癖好,便打算之后叫人将樊於期的首级妥善收葬了事。
前事既毕,便该进行另一件更要紧的事了。
方才,刘彻与秦舞阳依次入内,刘彻双手捧着盛有樊於期首级的匣子,而那卷地图,则是在秦舞阳的手里。
眼瞧着正使的差事已了,该轮到自己这个副使上前出力的时刻,秦舞阳的心头却生出了一股无与伦比的恐惧。
大殿之内,秦国百官的目光如芒在背,齐刷刷钉在他身上;御座之上,秦王嬴政那双鹰一般的眼眸更是锐利无比。强大的威压铺天盖地向他袭来,让秦舞阳脚下发沉,不禁萌生退意。
有那么一瞬间,秦舞阳几乎要攥不住手中的地图,只想转身奔逃。可理智告诉他,他不能。
太子,还有燕国上上下下所有人,他们都把希望系在他身上;庆轲也在前方等着他。背负着这满肩的期待,秦舞阳退无可退。
他定了定心神,试图意志坚定地向前走去。可恐惧早已深入骨髓,根本无法克制,终于,走到台阶处时,他还是忍不住露了怯,脸色大变。
两侧的秦臣见秦舞阳这副僵硬胆怯的表情,无不感到诧异,心中不约而同地升起几分疑窦。
因早知秦舞阳会拖后腿,所以刘彻一直留意着他的状态。察觉到殿中气氛凝滞,他十分自然地转向高坐御座的嬴政行礼笑道:“此人是北方蛮夷之地长大的粗人,从未见过天子威仪,故而心生敬畏。望大王稍稍宽恕他,容他完成使命。”
刘彻的态度恭谦有礼,不卑不亢,这番话暂时打消了众臣心中的部分疑虑。但这样的解释,终究不足以让嬴政彻底放下戒备。
他抬眼看向面前的庆轲,目光冰冷如霜,反复审视许久后,才缓缓颔首,决定最后信他这一回。
“起来吧,取来舞阳所持的地图。”
“谢大王。”
刘彻微微一笑,起身从秦舞阳手中接过地图,随后低头捧着地图拾阶而上,成了整个大殿之中最接近嬴政的人。
忽然之间,他抬头深深望了一眼嬴政的脸,恰巧嬴政也正看向他。二人目光相触的刹那,嬴政心中莫名生出些许哀伤。
有时候,最近的距离,又何尝不是最远的呢?
他有预感,自己的信任错付了。那皮质卷轴打开后,里面不会是划分明晰的土地,而可能是一把锋利程度不逊于徐夫人所锻造的匕首的利刃。
凭借着这份早一瞬预判,嬴政成功躲过了对面的第一次攻击,却还是不幸被紧紧抓住了衣袖。
他奋力挣扎,刘彻却死不松手。盛怒之下,嬴政猛地站了起来,与身边人对峙。
因此时尚未入冬,所以他身上穿的还是罗縠单衣。只听“嘶啦”的裂帛声,他咬牙一挣,顷刻间,罗縠裂绝。
随着残破的衣袂孤零零坠地,嬴政终是挣脱了刘彻的钳制。
突然能理解秦舞阳为什么会临阵失态了,毕竟前后左右不知有多少人盯着。我面试的时候,还不是为了刺杀考官,而且就那么几个人,有时候都还会状况外。这么看来,秦舞阳的心理素质还是超过普通人的。
不过匕首这种东西能成功夹带进去也是挺令人迷惑的一件事,感觉从小到大看过的所有小说,那种宴会刺杀的桥段都是模仿这一段。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3章 第 133 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