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
“雨停了吗?”
“尚未。”小黄门畏缩地低下了头。
彼时,刘彻正坐在床上闭目假寐,闻言,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挥了下手示意人赶快下去。
黄门庆幸自己没有因为总要向皇帝禀报外面的糟糕天气而被迁怒,忙不迭地离开了。
传递烦扰消息的声音消失了,但刘彻还犹嫌不够,直接把身边侍奉的所有人全部赶走,只留自己一个人呆着才感觉舒心。
他现在并不在长安,而是身处东莱郡的行宫。
最初,刘彻只是想在此地稍作停留,偏逢狂风急雨骤然兴起,那雨势之猛烈,一连数日未有停歇。
兼之此地靠海,暴涨的海水不断拍打着岸滩、漫过滩涂,更加剧了危险。
天气如此恶劣,因此刘彻纵然内心已无比燥郁,却不能即刻下令开拔,动身离去
说到底,还是他咎由自取。
群臣苦口婆心地劝谏他,不要出巡,不要离开长安,但刘彻就是不听劝。
他是为了寻访“仙踪”而来的,没有人能理解他这个行为。
每个人都在想,这两三年里发生了这么多事、死了这么多人,陛下为什么还没放弃那个虚无缥缈的愿望呢?
但刘彻没有解释自己的动因,也没有向任何人解释的义务。
又一个时辰过去了,打开窗扉,外面依然暴雨如注。
刘彻心里的郁结之气与时俱增,终于,他一刻也忍耐不了了,准备顶着风雨出海。
可是转头,可惜刚站起来,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感就令他打消了这个念头。
这副年近七旬的身体,太老,也太虚弱了,根本禁不起任何折腾。
就连此次东巡,也是刘彻强撑着病体硬撑下来的,其实他现在最应该做的,就是找个能让他心平气和的地方荣养,以求延长自己所剩无几的光阴。
但是他不服,他不甘心自己被白白的愚弄。
身为帝王,刘彻将权势和尊严视作一切,这是最在乎的两样东西,可都被愚弄的几乎彻底失去。
他从不以为现在的回归原位,是有谁大发善心的结果;如果不能把这笔账算清楚,他做鬼都不会安心的。
想到这些,刘彻再次挣扎着起来,宣侍从进来,吩咐他们侍奉自己准备出行。
众人闻言,皆大惊失色,为首的更是直接跪倒在地,苦口相劝道:“陛下,外边风雨交加,海上浪涛翻涌,万不能出行啊!”
刘彻目光冰冷的看向他,阶下的侍者虽不敢抬头,却分明感受到那股寒意刺骨的压力,顺着脊背爬了上来。
只是怕归怕,该劝的时候,侍者还是得劝。不谈忠君进言这种大道理,单为自己脖子上的那颗脑袋,侍者也得小心再小心,绝不能让本就郁闷多病的皇帝再受半点儿损伤。
他匍匐在地上,试探着用侍医的话来劝解皇帝,“侍医曾言,陛下有畏风之症,不宜外出。臣冒死——”
“你死一万次都没用。”刘彻轻描淡写道。
侍者立刻噤了声,额角隐隐渗出些许细汗。
他清楚的意识到:自己再敢不知分寸地劝阻,非但拦不住陛下,还会把自己置于险地。
“臣遵命。”想通后的侍者瞬间换了副态度,脊背也弯得更低,仿佛这样才能藏住内心的慌张。
既然打头阵劝谏的他都已屈从,其余人便更没了进逆耳忠言的底气,一个个垂着手僵站在原地,连喘息声都不敢发出来。
看着左右全都俯首帖耳的模样,刘彻的心中的焦躁才稍稍平复了些许。
正当他打算继续我行我素,下令强行出海的时候,窗外却传来一阵凄哀的鸣啼。
那鸟儿的叫声很特别,不似寻常雀鸣的轻快,反倒像有人在耳畔低声啜泣,每一声都拖着细细的尾音,如泣如诉,令人闻而生悲。
若说谁能以手中乐器,将这鸟儿悲声拟出三分真味,纵观平生所遇,恐怕也只有高渐离和他那把能扣人心弦的筑了。
可惜高渐离早已亡故,且已逝去许久,久到一切都化作飘远的尘土。
不过无需怜悯他,高渐离一定会死,因为他并不珍惜自己的生命。
嬴政曾给过高渐离两次机会。
第一次,是燕国求和之时。当年,燕太子丹为酬谢庆轲的死义,自杀前曾暗中遣人护送刘翁一行人归乡,此事被秦国眼线侦知,随即呈报嬴政。
嬴政览报后,虽心有疑虑,但终是选择放过,而那时的高渐离,正身处这被“特赦”的一行人中。
至于第二次,则是在嬴政已经兼并六国,立号为皇帝之后。
当时天下初定,六国旧臣中对新朝乃至嬴政本人心怀怨愤者众多。
为了肃清朝野内外的异己势力,嬴政责令有司追捕这些心怀二志之人,多年前主谋刺杀嬴政的太子丹再度被提及,其残余党羽自然被纳入需要追查的名单。
适时刘翁已经寿终正寝,高渐离也拜别了越氏母女,独身一人来到宋子城。
许是睫在眼前犹不见,一开始,还真没有人发现高渐离的特殊身份,主家也只把他当做一个普通佣保那样驱使。
如果始终隐姓埋名、谨慎小心,那么高渐离未必不能度过一个相对安稳的余生。
可他偏不知收敛,竟然高调地上堂谈论起音律,展露自己的才华,并以戴罪之身频繁出入高门显贵之家。
面对贵人的邀约,他来者不拒,不出三五月,便声名远扬,最终上达天听。
起初,嬴政并没有想太多,或者说,他根本想不到像高渐离这样的罪人敢大张旗鼓地跳到自己眼前。
他只把渐离当作一个技艺高超的民间乐师,加之本就喜爱音律,所以颇有兴致地下令召渐离进见,想看看这位有口皆碑的击筑大师到底担不担得起“遗珠”二字。
然而等到真正见面时,嬴政几乎瞬间就敏锐地察觉出了不对。
高渐离的眼中蕴含着令嬴政无比熟悉的情绪,那是畏惧与憎恨交织的特殊忐忑感,嬴政在很多人眼中都见过。
怀有这种忐忑心绪的人,向来是嬴政的敌人。况且,左右侍从辨认出了高渐离的真实身份,这更印证了嬴政的直觉没有错。
这让嬴政不禁心生惋惜,他决定杀了高渐离,但在处决之前,他也不愿亏待自己的耳朵,因此还是按照原本的计划,命渐离击筑。
也正是因为这动人的筑声,延缓了渐离的死期。
一曲终了,嬴政大受触动,不再执着于赶尽杀绝了,而是选择再放过对方一次,而渐离要付出的代价,是牺牲他那双能轻易外露主人情绪的眼睛。
高渐离同意了,所以他得到了嬴政的第二次“特赦”。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