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回已经是第三次了,嬴政居高临下地望着阶下被守卫制服的渐离,容色冷凝。
他不禁生出些许疑惑,难道这群燕国人的脑筋都比寻常人少一根吗?
一个两个的,都企图刺杀自己不说,还都是用如此拙劣的方法。
昔年庆轲尚且手持利刃,仗着自身武艺高超才敢强攻,但也以失败告终。如今高渐离这么个瞎子,抱着把灌了铅的破筑也敢行刺。
嬴政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如果不是怕显得太奇怪的话,他甚至有点想笑。
当高渐离举着“武器”向御座冲来的时候,嬴政即使已经意识到大事不妙,却也没多慌张,一个闪身,就叫刺客扑了空。
一次不成,眼瞎的渐离更不会有第二次机会,几乎是瞬息之间,他就被匆匆赶到的守卫擒住了。
“是谁指使的你?”嬴政冷冷的问。
高渐离喘了两口气,待找到的自己的呼吸后,才慢慢答道:“没有任何人指使,是我自己的主意。”
“你太不知恩了。”嬴政的语气里含着一丝怨愤,像是对高渐离的,也像是对某个令人“讨厌”的人。
渐离则不同,行刺失败后,他的心绪就迅速归于平静,并略带点消沉地说:“如果你指的恩是弄瞎我的眼睛,却不取我性命的话,那我不认为这是恩情,所谓恩情,只是您这样残暴又缺乏情感的人想当然罢了。”
“呵。”
看着眼前这个不知死活的人,嬴政终是没忍住,笑了,笑容有点讥讽。
“现在坐在你面前的,不只是这天下的皇帝,还是多年前被你们燕国人图谋刺杀的苦主。无论是按当今秦朝的律令,还是往昔六国任意一国的律法,朕都有权合法处置你,可朕还是留你一条命。之所以这么做的原因,就是怜惜你的音律才华。”
不得不说,高渐离的悖逆言论切实戳中了嬴政内心反感的点,令他回忆起了某些不愉快的经历。
当年还是秦王的嬴政因仰慕尉缭的军事才能,不仅谦卑的对待他,甚至给予他和自己相同的,只有一国之主才能享有的衣食待遇,可换来的只是刻薄的评价。
少恩而虎狼心,居约易出人下,得志亦轻食人。
这番言论是尉缭私下与人说的,可最终还是传到了嬴政的耳中。
嬴政礼贤下士,却换来尉缭仅靠相面就断定他有着豺狼虎豹般的品行,这让他大为恼火。
可经过一番波折,由蒙恬、李斯相继规劝后,嬴政还是决定既往不咎,并授缭以国尉之职,请他入仕秦国。
往昔的国君,对待臣子能做到这种地步,就可以传为一桩美谈。
偏生到了嬴政这儿,情况就变得不同。许多好事之徒,都在翘首以盼,他们希望尉缭的断言成真,他们想看到嬴政翻脸无情、屠戮功臣的那天,纵然这些事都还没有发生,也未必会发生,就有人已经暗自期待。
或许这样就可以证明嬴政不是一个明主,秦国的兼并行为更是彻头彻尾的错误。
嬴政不会如这些人的意。
但这不代表他摆出一副宽和博爱的姿态,向天下人证明自己并非一个残暴且不通人情的人。
在他的眼中,自我证明是最无用的行为。就像是曾经发生过的许多事,很多人都预设了嬴政一定会如何,那么就算他并没有如这些人预设的那般做,也挽回不了什么。
因为这些莫名其妙的揣测是对人不对事的,换言之,只要是嬴政做的事,那必然就不能只看表象,而是要挖掘出他深藏在内里的险恶用心。
高渐离与这些人的想法也没什么不同,他也只是通过道听途说,先入为主地给嬴政下了定论。
久而久之,在他们的眼中,嬴政就不再是一个也会饮食起居、有喜怒哀乐的人,而是一个幻想中的“完美”公敌。
至于残暴,嬴政一套非常自洽的想法。
强与弱是相对的,越是弱小的国家,越会觉得他与他所带领的秦国残暴无比;而若当今真有一个与秦国势均力敌的国度,可能就会觉得秦国的行事风格是棋逢对手了。
对方的不堪一击,并不能作为秦国残暴的有力证据。
曾几何时,秦国也只是周王朝西北边陲上的一个势微的国家,比起那些富庶强盛的中原大国,不值一提。
而今时移世易,秦成为了天下之主,往昔的强国却一个个倒下,这种一败涂地的结局,不能全靠“秦国彪悍、秦君残暴”这两样说辞来承担。
这么多年过去了,嬴政早就习惯了这些争议。无论如何,天下最终是握在他的手中,不是吗?
但能平静的接受并不代表着他不厌烦这些无休无止的议论,更幌论这样的言辞是从一个阶下囚的口中说出来的。
是以这一次,嬴政不打算放过了,他决定处死高渐离,就像当年的庆轲一样。
高渐离对嬴政的裁决结果表现的很淡然,他早就想到自己会有这一天了。
没有痛苦,没有求饶,只有坦然接受。
他不想去过那种东躲西藏的生活,也忍受不了把朋友的死抛诸脑后、自私的去过自己的安生日子。
刘翁和越女都曾经劝过他,尤其是刘翁,渐离还清晰的记得他所说的话。
他说:“我算得上高寿,虽然没什么知识,但也算有些经历。小的时候,听当时的老人讲,无论是生活在哪个国度的百姓,都是同一个祖先的血脉分支。”
“当时我并不相信,就想着我是楚人,其他人是赵人、齐人,亦或是秦人什么的,不仅习俗不一样,就连饮食乃至乡音都大相径庭,怎么可能有同一个祖先呢?”
“那现在呢?”高渐离问。
刘翁长叹一声:“现在我信了,因为我这一生切实在三个国度流转,只用几年我就能适应赵人的习俗,只用几个月我就能明白燕人的乡音,最后,我回到了故土楚地,少时的记忆依旧清晰。”
“自从认识了你们,老夫我也开始学会关心天下大事。近来,我总听说秦人不断的攻城掠地,是想一统九州。”
谈到这个,高渐离神色变得抑郁,“很快就要变成现实了。”
“也许吧。”刘翁看出了渐离身为亡国之人的哀意,却不愿陪他一起悲哀,而是用自己朴素的认知说了一番道理。
“别怪我这个老人家没骨气,最近晚上,我总是梦见幼时听长辈讲炎黄二帝的故事,醒来后就想着,如果真能九州归一,或许也不错。”
高渐离并不认同,他有些生气,声音发颤地说:“您这种话,是把荆轲,还有许许多多的人的牺牲都视作无物。”
“对,我不能,尤其是不能把荆轲的牺牲视作无物,因为当他以刘贵之名借宿在我家的时候,我心中将他当做我的儿子。”
高渐离不懂,“那您为什么——”
“因为我老了,老的快死了。”刘翁出言打断了对方的诘问,“我想要安逸,还有很多同我一样的白发老人和垂髫小儿,都想要安生。”
“我旁观太多战争,仅我的家乡,就被反复割让吞并无数次,直到现在我厌倦了。”
“可您也不能像刚才那样说呀。”高渐离眼眶发热,有种想流泪的冲动。
刘翁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没有贬低反抗之人的意思,哪个真正热爱自己国土的人会贬低呢。在我看来,无论是想成就一番事业的秦王,还是思索救国的太子和荆轲,亦或是其他什么有名之人,都比我这个浑浑噩噩的老头子要卓越得多,他们的事迹迟早都会像炎黄二帝一样,成为新的故事,流传给后辈。”
“而对像我这样土生土长,最后又要归于土去的寻常人来说,这些都不再重要,我已经没有心力关心别的国家什么时候被吞并,自己臣服王室有没有善终。哪怕真到兵临城下那一步,以我的年纪还能披甲上阵吗?”
他毫不客气地说:“我现在只关心我还活在世上的故旧,只关心你,关心越女,还有我未来该起一个怎样的坟。”
高渐离说不出话了,他知道,刘翁说的这些,既是真心话,也是为他好。
“孩子,你和我一样,有改变一切的心,却没有这个能力。放过自己,学会过普通人的生活,你会比很多人安逸的。”
“嗯。”渐离听进去了。
往后的许多年,直到刘翁辞世,越女也已嫁为人妇,直到他自认为已经安逸的够久,才离开沛地,来到了宋子城。
他不是为报仇来的,而是为轰轰烈烈的死而来的,他解脱了。
最后的最后,嬴政判处他死刑,准备离开这所宫殿,路过高渐离身侧的时候。
渐离说了这样一番话,“大王,我是为了我的两个朋友来的。”直到现在,他对皇帝和秦朝仍然心存不服。
嬴政冷眼看向他,不解他话里说的第二个朋友是谁。
然而高渐离并没有解释,转而又道:“自成为秦宫的乐师之后,我发现您真不是个好人。”
嬴政眉目一凛,刚要出声斥责,就听见:“可也没有所想象的那么坏。”
嬴政愣了一下,正当他思考,这人为什么突然狗嘴里吐出一颗象牙,却见高渐离猛地睁开了他那双毫无神采的眼睛,昂首道:“我瞎了,可我已经见过大王你的样子。”
“因为是憎恨之人的样子,所以我记得很清楚,你的鬓边有白发,你开始变老了。”
嬴政勃然大怒,厉声吩咐道:“带下去,杀了他!”
守卫诚惶诚恐的,“是。”
高渐离也很配合,没有任何反抗,安静地走向了自己的终点。
纵是一世之雄,也有无可奈何的东西。秦王嬴政,他也会老,也会死。
压得了政变,躲得了刺杀,难道还扛得住时间吗?
国庆假期有点私事要处理,所以没有更新。很抱歉[合十]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2章 第 142 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