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7月的伦敦,阳光本该明媚,落在哈利·波特身上却只蒸腾起一股沥青和汗水的酸腐气。他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在国王十字车站附近一条相对僻静的巷子里踉跄前行。弗农姨父那辆像坦克一样的奥斯汀轿车尾气似乎还灼烧着他的喉咙,混杂着佩妮姨妈尖利的咆哮——“滚出去!等安德森先生一家走了再回来!不准让任何人看见你!你这怪胎!”
哈利不在乎。他受够了碗橱,受够了达力吃剩的薯片袋当晚餐,受够了德思礼家那令人窒息的、充满憎恶的空气。一个念头——疯狂而诱人——在他被汗水浸透的额发下滋生:离开。现在。马上。他趁着弗农姨父正唾沫横飞地向重要的安德森先生介绍他那辆该死的车,佩妮姨妈则紧张地检查着新烤的司康饼是否完美无缺时,猛地推开门,抓起装着海德薇笼子的旧帆布包(里面塞着他可怜的几件衣物和课本),头也不回地冲进了蒸笼般的午后。
他不知道要去哪。对角巷?但古灵阁的金库钥匙在德思礼家他房间的地板下。陋居?他连门钥匙都没有。他只是跑,沿着陌生的街道漫无目的地跑,直到肺部火辣辣地疼,双腿再也支撑不住。他缩在一个堆满垃圾桶的角落,帆布包硌着肋骨,海德薇在笼子里不安地挪动,发出低沉的“咕咕”声,琥珀色的眼睛警惕地扫视着肮脏的墙壁和偶尔路过的、对他视而不见的行人。
自由的味道,原来就是垃圾、汗水和绝望。哈利苦涩地想,汗水刺痛了他额头上闪电形的伤疤。他闭了闭眼,德思礼家客厅里安德森太太那做作的尖笑声仿佛还在耳边回荡。
就在这时,一阵与周遭灰败格格不入的喧嚣声浪涌了过来。
“……根据我的计算,从当前位置步行到特拉法加广场的最优路线应避开主路,选择查令十字街的支巷以减少人群干扰概率,并提升观赏历史建筑的体验值……”一个带着明显美国口音、语调异常平直刻板的男孩声音响起。
“得了吧,谢尔顿!”另一个更活泼、带着青年沙哑腔调的声音立刻反驳,“谁想看那些破墙烂瓦?我要去看大本钟!或者找个能踢球的地方!这鬼天气热得像德州的烤炉,动起来才凉快!”“乔治·库珀,请注意你的措辞!那是承载了数百年人类文明进程的见证者!‘破墙烂瓦’这种描述是对历史的亵渎!而且,在伦敦市中心进行任何形式的球类活动,其被警察干预并导致行程严重延误的概率高达百分之九十二点七!此外,运动产生的热能消耗会加剧你的不适感,这与‘凉快’的目标背道而驰……”
“孩子们!看在上帝的份上,别吵了!”一个温暖但透着疲惫的女声插了进来,带着浓浓的南方口音,“谢尔顿,把你的导游手册收起来五分钟。小乔治,别总想着踢球,帮妈妈看着点弟弟。汤姆,亲爱的,你看到那边有什么有趣的了吗?别走太远。”
哈利下意识地抬起头,循着声音望去。巷口的光线下,站着一家子美国人,像一群色彩鲜艳、聒噪的候鸟突然降落在灰蒙蒙的伦敦。领头的是一位身材敦实、笑容和煦的红发男人,正努力安抚着身边那位表情无比严肃、手里紧攥着一本厚厚旅游指南的瘦高男孩。旁边一个看起来已经成年、体格健壮、眼神里带着青年人的不羁和跃跃欲试的青年正无聊地用脚尖颠着一块小石子。一位身材娇小、棕色卷发、脸上洋溢着母性光辉但也难掩旅途劳顿的女人正伸手去拉另一个男孩。
那个男孩——大概十岁上下——就是玛丽呼唤的“汤姆·库珀”。他没有理会家人的争执,正微微歪着头,一头在阳光下呈现出温暖蜜糖色的棕发,一双异常清澈、冷静的蓝眼睛,像两汪深不见底的寒潭,直直地穿透巷子里的阴影,精准地锁定了缩在角落里的哈利。
尽管有着库珀家标志性的发色和蓝眼,但哈利第一眼看去,就莫名觉得这孩子与他的家人有种说不出的差异感。他的肤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在伦敦并不热烈的七月阳光下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五官精致得过分,带着一种近乎雕琢般的英俊,与父亲乔治粗犷的和煦、母亲玛丽温暖的圆润、哥哥谢尔顿的棱角分明或小乔治的健壮不羁都截然不同。他安静地站在那里,像一幅古典油画里走出来的少年,与这个喧闹、接地气的美国家庭形成了微妙的对比。
那目光让哈利瞬间僵住了。那不是普通孩子好奇的打量,而是一种近乎穿透性的审视,带着一种与年龄完全不符的评估意味。男孩的视线飞快地扫过哈利额头上被汗水黏住的刘海下若隐若现的伤疤,掠过他身上明显不合身、洗得发白的旧T恤和磨破了边的牛仔裤,最后停留在哈利脚边那个鼓鼓囊囊、不断传出轻微“扑棱”声的帆布包上。
汤姆·库珀的脸上没有任何孩童常见的同情或惊讶,只有纯粹而冷静的观察。他挣脱了玛丽的手,迈着与其说是孩子、不如说更像一只优雅而警觉的幼猫般的步子,朝哈利走了过来。
“嘿,”汤姆开口了,声音清亮,吐字清晰,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你看起来糟透了。需要帮助吗?”他的目光扫过哈利苍白的脸和干裂的嘴唇,“脱水?低血糖?还是……遇到了别的麻烦?”
哈利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堵住了。他本能地想后退,但身后是冰冷的墙壁。海德薇在笼子里猛地扑腾了一下翅膀,发出一声尖锐的“咔哒”声,琥珀色的眼睛死死盯着靠近的汤姆,颈部的羽毛微微炸起——这是她极度警惕时才有的表现。
“我……我没事。”哈利的声音沙哑得厉害,他试图站起来,证明自己确实“没事”,但一阵眩晕袭来,让他又重重地靠回了墙上。
“哦,可怜的孩子!” 玛丽·库珀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心疼,她快步跟了上来,无视了巷子里的异味,直接蹲在了哈利面前。她温暖的手掌不由分说地覆上了哈利的额头,“天哪,你在发烧吗?乔治!乔治!这孩子需要水和吃的!”
乔治·库珀立刻走了过来,像座移动的友善堡垒。“嘿,伙计,”他努力让自己的大嗓门听起来温和些,“别担心,我们不是坏人。我是乔治·库珀,这是我太太玛丽,这几个是我们的儿子,”他指了指,“这是谢尔顿,十二岁,未来的诺贝尔奖得主;这是小乔治,刚满十八岁,未来的麻烦精;还有这位小绅士,”他拍了拍汤姆略显单薄的肩膀,“汤姆,十岁,未来的……嗯,反正很聪明就对了。你是迷路了?还是……离家出走了?” 他问得小心翼翼。
哈利看着玛丽充满关切的眼睛,感受着那陌生的、纯粹的善意,又看了看乔治那虽然有些笨拙但绝对真诚的笑容,再瞥见汤姆那双依旧冷静审视着他的蓝眼睛……一股强烈的疲惫和一种荒谬的、想要抓住点什么的感觉涌了上来。
“我……我叫哈利。”他低声说,避开了“离家出走”的问题,“我只是……有点累。” 他的肚子不争气地咕噜叫了一声。
“饿了!”玛丽立刻断言,她打开随身的大挎包,翻找起来,“我这里有花生酱三明治……哦,还有谢尔顿坚持要带的能量棒!乔治,快把你的水壶给这孩子!”
谢尔顿也走了过来,推了推眼镜,用一种学术报告般的语气说:“根据你目前的生理表现——面色苍白、嘴唇干裂、站立不稳伴有轻微眩晕、胃肠鸣音亢进——符合中度脱水和低血糖的典型症状。建议立即补充水分和碳水化合物。另外,”他的目光落在海德薇的笼子上,“携带鸟类宠物在市区非指定区域滞留,可能违反伦敦市议会第……”
“谢尔顿!”玛丽和乔治同时出声制止。
小乔治则在一旁模仿着谢尔顿的腔调,做着鬼脸:“‘可能违反……概率高达……’ 闭嘴吧,书呆子!嘿,小子,别理他,赶紧吃!” 他冲着哈利咧嘴一笑,带着点青年人的爽朗和痞气。
汤姆没有参与家人的喧闹,他的目光依旧停留在哈利脸上,尤其是那道伤疤上。他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家人的噪音:“哈利,你对伦敦熟吗?”
哈利愣了一下,点点头。他当然熟,尤其是那些麻瓜们不知道的地方。
“太好了。”汤姆的嘴角弯起一个极浅的、几乎可以称为微笑的弧度,但那笑意并未到达他那双过于冷静的眼睛里,“我们第一次来,谢尔顿的‘最优路线’快把我们绕晕了。你能当我们的向导吗?报酬就是……”他指了指玛丽刚塞到哈利手里的三明治和水,“库珀家提供的全套后勤保障,包括食物、饮料,以及,”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哈利疲惫不堪的身体,“一个暂时不用考虑去哪里的地方。怎么样?”
这个提议太突然,也太诱人了。不用立刻面对德思礼家,有吃的喝的,还有……一群奇怪但似乎不坏的人暂时“收留”他。哈利看着汤姆那双深邃的蓝眼睛,那里面没有同情,更像是一种……交易?或者说,一种基于好奇的邀请?就在他犹豫的瞬间,额角的伤疤毫无预兆地传来一阵细微但尖锐的刺痛,仿佛被一根冰冷的针轻轻扎了一下。
“嘶……”哈利忍不住吸了口气,下意识地抬手按住了伤疤。
汤姆的视线立刻捕捉到了这个动作,他的眼神微微闪烁了一下,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哈利?怎么了?头疼?”玛丽关切地问。“没……没什么。”哈利放下手,努力忽略那转瞬即逝的刺痛。他看着汤姆伸出的、干净整洁的小手,又看了看玛丽温暖的眼神和乔治鼓励的笑容,还有谢尔顿一脸“这不符合逻辑但或许可行”的思考状,以及小乔治那“快点答应吧伙计,不然还得听谢尔顿念经”的无声催促。
海德薇又在笼子里低低地“咕”了一声,羽毛依旧蓬松着,似乎在警告。
但疲惫、饥饿和对那陌生温暖的渴望最终压倒了警惕。哈利深吸一口气,握住了汤姆的手。那只手出乎意料的……凉。“好。”哈利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带你们去特拉法加广场。”
就在这一刻,当他的手接触到汤姆皮肤的刹那,额角的伤疤深处,仿佛有什么冰冷的东西,极其轻微地……悸动了一下。
“太棒了!”乔治高兴地拍了拍手,仿佛谈成了一笔大生意,“来,向导先生,先补充体力!玛丽,快把吃的都拿出来!孩子们,都过来认识一下我们的新朋友哈利!谢尔顿,别研究了,帮忙递下水壶!小乔治,别光站着,给哈利腾个舒服点的地方坐!”他一边指挥着,一边掏出一个小相机,“嘿,哈利,介不介意跟库珀家的伦敦奇遇记合个影?茄子!”
咔嚓一声,快门按下,定格了1992年7月那个混乱又奇妙的午后:疲惫不堪的黑发男孩(哈利)被热情的红发男人(乔治)和棕发女人(玛丽)夹在中间,旁边是拿着三明治一脸严肃的瘦高眼镜男孩(谢尔顿)、咧嘴笑着比V字的健壮青年(小乔治),以及站在最边上、蜜糖棕发蓝眼却显得格外苍白、英俊得有些疏离、嘴角带着一丝难以捉摸弧度的十岁男孩(汤姆)。角落里,笼子里的雪鸮(海德薇)警惕地竖着羽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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