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云低垂,天边残阳如血。
城外一行人趁着暮色扬鞭疾驰,打马掠过京都长街,直奔皇宫而去。
直至天边最后一缕暖色褪尽,远处朱红色宫墙的轮廓才逐渐清晰,檐角的铜铃被晚风吹得叮当作响,惊起几只归巢的雀儿,扑棱棱划过昏暗的天空。
“吁——”
皇宫近在咫尺,吴遥猛得勒紧缰绳。
马儿扬蹄嘶鸣几声,便安稳着地。许是因为驰骋京都的畅快戛然而止,落地后它仍焦躁着,不停地原地踏动着。
吴遥不得不安抚它。
此刻,恰有一丝秋风拂面,撩起她额前几缕碎发,扰得她心神不宁。马儿感受到她的不安,蓦然驻蹄,一人一马默了半晌。
也不知吴遥想起了什么,突然,她神色凝重地抬起头,望向正前方逐渐被夜色侵蚀的皇宫。
那里冷得叫人心惊。
一月前,她自请平雲州之疫,不负陛下所托,在事态进一步恶化前找到治疫药方,解雲州燃眉之急。
按理来讲,她本该借此平步青云。毕竟平日里没个正形的陆诚,都因平疫之功,被破格提拔成刑部侍郎,更何况是当居首功的自己?
可惜啊可惜,天妒英才,她的大好仕途才起了个头,却不得不闯一闯眼前这个龙潭虎穴。
真是时也,命也!
想到这,吴遥不禁感慨自己传奇人生的跌宕起伏。
马上就要面圣了。
穿过这道朱红色的宫门,便是她迈出面圣的第一步,或许她的人生也会因此翻天覆地。
许是因为太过紧张,她吐出几口浊气,下意识开始整理自己被风吹乱的衣襟。
这时,她突然注意到宫墙外还停着不少辆熟悉的马车。
加上今日赵琰派人传信,让她直接入宫,不必等候陛下传召……
吴遥缓缓陷入了沉思。
“吴大人,你怎么了?”
“……”
“吴大人,可是身体有什么不适?”
“……”
“吴大人!!!”
吴遥眼睫忽地一颤,袖口也随着她的动作悄无声息地滑落下去。她还没来得及细想,就见傅宏站在一旁。
她先是一惊,而后飞速掩盖眼中复杂的情绪,利落地翻身下马,恭敬地回了一礼:“傅大人,您怎么过来了?”
傅宏傅大人今年四十有七,任工部侍郎一职已有二十余年,算得上是吴遥的前辈。现如今她却将前辈晾在一边,实在糊涂。
思及此处,吴遥弯着的腰更低了:“抱歉,我刚才在想其他事情,让诸位久等了。”
其他人皆大度一笑,让她不用把这些小事放心上。毕竟这位可是兖王殿下的心腹。
傅宏更是将刚冒出来的那点不痛快藏了起来,让吴遥快快起身,莫要多礼。
随即,他咳了几声,两只手往袖子里一揣,端起长辈的架子:“吴大人,兖王殿下不是命我们直接入宫?你这是怎么了,可是身体不适?”
“多谢傅大人挂怀,只是宫墙外停着这么多辆马车,我心中有些疑虑。”
傅宏朝吴遥说的方向望去:“哦,许是宫中设宴。无妨,进了宫,再多等一会儿便是。”
这话一出口,吴遥也意识到自己让他们等了太久。
可看宫外的架势就知道今夜宫中设宴,那赵琰的意思是要她直接进宫赴宴?
赵琰又想做什么呢?
虽说直接进宫赴宴于她而言,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就算皇帝觉得她胆大妄为,还有公主和赵琰在,他俩都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出事。
有这两尊大佛在,她吴遥区区一个御史台侍御史,都能拿着鸡毛当令箭,在京都横着走。
可若是赵琰想让她进宫给公主添堵……
万万不可。
她又搜寻了几圈,确定没有公主的马车,这才问出口:“傅大人,你有没有看到公主的马车?”
冷不丁听见吴遥打探公主行踪,傅宏被她吓得骤然色变,长辈架子不端了,语气也跟着急促了几分:“吴大人你没事打探公主行踪作甚?!”
他是恨铁不成钢啊:“哎呦!我知道你曾是凤宁宫长御,公主心腹。可那是曾经!曾经!!你如今入兖王麾下,与公主便是政敌,更重要……”
最重要的是惠宁公主!
公主殿下最厌恶别人打探她的行踪,这个吴遥她到底懂不懂?
千万不要招惹惠宁公主,尤其是她吴遥!
“嗯?”吴遥见他反应这么大,一时间还有些疑惑,不过想想也是这么回事。
公主殿下一向行踪不定,那陆诚呢?他应该有资格进宫赴宴了吧?
吴遥继续左顾右盼,四处搜寻,只可惜还是没找到公主马车,也没找到陆诚的马。
等等——
陆诚这小子跟她一样穷,还比她能吃爱玩攒不下钱。赵瑛不久前赏给他的那匹好马,就因为他养不起,给卖了。
她怎么忘了这事?
吴遥眉头紧蹙,深思良久,没承想这幅模样落在傅宏眼里就变了味儿,以为她因宫中夜宴踌躇不前,而此次雲州之行处处透着古怪……
他们虽被指派到雲州治疫,但都自告奋勇领了其他差事,并没有直接接触灾疫一事。再加上吴遥和陆诚把病所消息捂死,他们就更不得而知。
傅宏捻着胡须,心念一动,决定借着这个大好机会,把雲州之事问个明白。
“吴大人!”
吴遥再次被他叫醒:“嗯?哎,傅大人,怎么了?”
傅宏抬手指向不远处、那扇被吴遥反复打量的宫门:“吴大人对是否进宫如此烦恼,可是雲州灾疫另有隐情?”
吴遥本就不打算透露任何有关雲州灾疫的内情,免得有人因此闹事,误了她的目的。
但不说……
傅大人都问出口了,她不说,这群人都安不了心,惶惶不可终日。
内心一番天人交战,她还是决定给他们透点底:“诸位大人,雲州一行的确内藏乾坤。”
吴遥停下来,观察旁人的神情,发现没什么异常,才接着往下说:“因为此案内情不可让太多人知晓,我只能选择瞒而不报,待回京后面呈陛下,还请诸君见谅。”
周围其他人本来好端端地竖起耳朵偷听,闻言纷纷罢手,以示无所谓,并大度地原谅了她的隐瞒。
对他们而言,只要不引火烧身,吴大人就是好同僚。
可傅宏实在好奇,试探了一句:“此事可与公主有关?”
惠宁公主不知为何偷溜出京,赶往雲州,后又患上雲州疫病,口吐黑血,重病不起。
当然,这还不是最巧的,最巧的是公主染病的第二天,吴遥就找回治疫药方。
单凭这点,吴遥知道哪怕自己磨破嘴皮子,把公主吹得天花乱坠,他们照样怀疑公主。
无奈,她只能回一句:“此事与公主无关,公主不过因此大病一场。”
傅宏当然不信。
吴遥说她要面呈陛下,身为曾经的公主近臣,如今的兖王谋士,她是否会在陛下面前替公主遮掩?
如果会,他该怎么答?
如果不会,他又该如何作答?
如今大虞朝局混乱。
曾经英明神武、威震天下的陛下,因头疾加重,变得喜怒无常、阴晴不定,怠于朝政,常有惊人之举,愈发像个昏君。
姜太后为了扶持兖王上位,一直躲在暗处布局,只等一个拉公主下马的时机,或许眼下就是了。
而兖王无所事事,不堪重任,十八岁,也就是今年才得以入朝参政,赶他姐姐差了十万八千里。
至于惠宁公主殿下,十五岁身登台阁,迷惑圣上,祸乱朝纲,被骂了足足三年,终于在十八岁时,踩着别人心血,手揽大权。
只可惜,除了陛下的宠爱,绣娘出身的沈贵妃并没有给公主留下任何助力。而先皇后与太后皆出身岷州姜氏,为兖王平添了巨大的夺嫡助力。
一个有皇帝宠信,一个有世家扶持,不用脑袋也可以预料到这二人未来的夺嫡之路有多么精彩。
但傅宏只愿做个忠臣,只求忠君爱国,无愧于心,无愧于傅氏先祖。
所以不进宫才是最好的选择。
傅宏当机立断,立马装晕,往身旁一人倒去。
那人与他共事多年,默契十足,稳稳当当地接住了傅宏。
其他人听到这边的动静,都歪着脑袋上赶着凑热闹。
只见刚才还好好的傅宏,用手指紧紧抵住两侧太阳穴,面上那叫一个痛不欲绝。
“吴大人呐,面圣一事事关重大,以我眼下这个样子,怕是不适合进宫。是老臣,没有面见圣上的福气。”
“傅大人!您这是说的什么话?”眼见傅宏的病越来越‘重’,吴遥假模假样上前几步,抬手虚扶傅宏,满脸关切,“傅大人言重,您身体要紧,赶紧回府治病,这种病最是拖不得。”
傅宏反手钳住她的手腕,声音陡然拔高:“多谢体谅,吴大人千万保重呐~诸位,我实在是身体不适,对不住呐~”
这边话音刚落,那边场面像是按下什么开关,顿时热闹了起来。
这一行人中有知道此事不简单的老滑头,也有不明所以但跟着做的年轻人。
有人‘突发恶疾’,面如金纸,捂着肚子:“哎呦,我怕是水土不服,肚子一直疼,不行了,我怎可以这幅模样面圣,有污圣目……”
有人眉心紧蹙,捂住自己的一双眼睛:“哎呦,我这眼睛好像有什么不对,不行不行,若是殿前失仪……”
有些人还未练就如此“精湛”的演技,只会呆呆愣在原地。
一转身,见身旁有聪明人满面痛色,咬牙不语,一下子恍然大悟,也跟着照做。
……
简直荒谬,吴遥心中暗想。
当然,面对如此荒谬的场景,吴遥也只是稍微感叹了一下。她知道这些人不抗事,但没料到他们如此不抗事。
好在她从始至终都不指望这些人跟她一起面对此事。
“诸位若是身体不适,应当尽早回府治病。请诸位放心,此事我定会妥善处理。”
闻言,众人默契十足地停下自己的动作,齐齐向她道谢:“多谢吴大人。”
然后,一群人面色如常地骑上骏马,带着家仆如潮水般轰然散去。
原先拥挤的地方顿时变得空荡起来,只留下几片被踩碎的落叶,凌乱的脚印,以及带着干燥草木气息的冷风,直直扑在她面上。
直至最后几个身影消失在吴遥眼前,她转身继续望着眼前那扇高大的宫门。
谁让她吴遥是未来的国之栋梁,这种救万民于水火之中的危险事,舍她其谁?
不过雲州之事尚有疑点没有弄清,若是皇帝震怒,届时她又该当如何?
她抓到的那人死活不肯供出幕后主使,届时他反咬一口,她又该如何自证?
她又摸了摸袖口里的奏折。
算了,若为天下黎民,一个吴遥死不足惜。
两侧的宫灯将她的影子拉得细长,映在朱红的宫墙上,像一柄蓄势待发的孤剑。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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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的宫殿传出缥缈的丝竹之声,愈发衬得宫道空寂。
吴遥孤身一人,乐呵呵哼着小曲儿,提着灯笼,闲庭信步,冷风也顺势灌进她单薄的深绿官袍。
待她再次经过一处拐角,一个熟悉的背影闯进她的视线。
那人身着藕荷色窄袖短襦,下搭赤朱高腰裙,外罩半臂纱衣,头簪鎏金步摇,如崖畔孤松立在瑟瑟寒风中,不见半分动摇。
锦衣华服,美人美景,吴遥忍不住低头一看,与自己身上的陈旧官服形成极其强烈的对比。
她还没来得及感叹,那人便转身朝着自己这边走来。
圆脸杏目,本来是个很可爱的姑娘,眼神却冷得慌,明明只看了自己一眼,就叫吴遥感觉到一股从脚底升上来的寒意。
等她到了跟前,还极其敷衍地行礼:“惠宁公主府总管宋阿荷,见过吴大人。”
不过这都没什么。
吴遥放下灯笼,笑容满面地回了一礼:“阿荷姐,许久未见,你近来可好?”
“……”
“阿荷姐,公主进宫赴宴了吗?”
“……”
宋阿荷并未回答吴遥的问题。她在此等候吴遥,只为完成公主交代给她的任务。
是以,她毫无叙旧之心,而是面无表情地朝吴遥摊开手:“请吴大人将你袖中奏疏交于我。”
吴遥没料到宋阿荷一见面就要她的奏折,连连把手往后面藏,摆明了不会把东西给她。
“阿荷姐,这个不能交给公主。”
宋阿荷只听从公主之令,根本不在乎吴遥什么想法,见她不给,眉眼间更添些许寒意:“公主有令,雲州一事尚存疑点,吴大人切勿擅作主张。”
不是吴遥不想给,是她担心公主一个人把事情扛下来。
要不然跑?
这个想法一生成,她便看到宋阿荷身后几个高大的、蠢蠢欲动的黑影。
吴遥又冷静下来,有这几位义士在,今日若是拼人拼力气,她肯定是拼不赢的。
嗯……公主让阿荷姐带这么多人,就是为了将奏疏拿到手。
看来公主今日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吴遥思来想去,宋阿荷的心软是她今日唯一的突破口。
对付她,只能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想明白这点,吴遥立马躬身长揖,恨不得泪洒当场,可谓是做足了姿态。
“雲州事态紧急,恐危及百姓。阿荷姐你也知道,对公主而言天下之重。此事实在是拖不得,需尽快面呈陛下。”
宋阿荷居然毫无反应?
“阿荷姐!!今日算我求你,就当是为了公主好,你就别拦我了!”
以往打着为公主好的旗号,宋阿荷差不多就泄了气。
偏偏宋阿荷今日不吃这套。
她一招手,她身后的几道黑影立即上前几步,高大威猛的轮廓也愈发清晰。
吴遥心中苦不堪言,被逼得往后蹿了几步。双方实力差距实在悬殊,吴遥也不想浪费力气做无谓的挣扎,只好乖乖掏出袖中奏折。
那份奏折还没递过去,就被宋阿荷一把夺走。
她打开一看,脸上血色倏地褪尽,唇色也跟着白了几分。
雲州疫情竟是**?!公主竟是被**所伤?!
怪不得公主要她带几个人在此等候吴遥,还特地叮嘱不论吴遥说了什么,都要将奏疏拿到手。
原来是拦吴遥找死。
宋阿荷“啪”的一声将奏疏合上,藏进自己的袖中,环顾一圈,见四下无旁人,这才出声斥责:“吴遥!你还真是不怕死,这么大的事你居然不事先与公主商量!”
这个反应在吴遥预想之中,她心虚道歉:“阿荷姐,我知道错了。”
岂料阿荷越来越气,浑身颤抖地指着她:“你知道错了?你就是这般不爱惜自己的才能,这般报答公主的?”
公主惜才,为吴遥几次三番筹谋,又知她家仇,不欲令她为难,找了借口放她离开。可她倒好,自寻死路!她便是这般报答公主的?
吴遥见阿荷姐脸色更差了,还想为自己辩几句,雲州灾疫一事危机重重,公主已为其所伤,她只是不愿见公主深陷其中:“阿荷姐,我……”
宋阿荷却怕她再说出什么气死人不偿命的话,急忙打断她:“公主不需要你报答她!你滚!别出现在公主面前!滚!”
又是熟悉的态度,吴遥知道,只要与公主有关,无论自己说什么,宋阿荷都会恼她。
但为了宴席过后再找公主陈情,她只能厚着脸皮问:“阿荷姐,今日兖王要我直接进宫赴宴,不知宫中设的什么宴?”
提及赵琰,宋阿荷更没什么好脸色,不过也让她冷静了些:“公主殿下的庆功宴。哦,对了,吴大人,今日尚有一出好戏等着您,请。”
公主的庆功宴?倒也没错。
只怕赵琰这个炮仗,不明真相,一点就炸。
还有陆诚这个爱看热闹的呆子,一点都不知道劝架。
想到这,她略过宋阿荷,往正殿的方向匆匆赶去。
公主和兖王该不会又吵起来了吧?
吴遥一路狂奔,被人拦在殿外,听到里面的争吵声,想也没想,一掀衣摆跪在殿外,声嘶力竭地大喊:“陛下!御史台侍御史吴遥求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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