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功宴上,皇帝饮了几杯烈酒。
听着底下连绵不绝的奉承与此起彼伏的祝词,加上殿内混杂着的散不尽的酒气与凛人的寒意,让他觉得自己回到了最鼎盛的那几年,回到了南境呼啸而过的风中。
他沉溺在这个遥远的梦里,整个人飘飘欲仙,最后如同一摊烂泥,醉倒在龙椅上。
等他缓过酒劲,头又疼了起来。
皇帝被剧烈的疼痛扯回了冷冰冰的现实。
他抬手揉了揉两侧太阳穴,待头疼有所缓和,目光又被下方的歌舞夺走。
他一时看入了神,是欢快奔放的舞曲,节奏明快,鼓点急促,舞步迅疾,在欢声笑语的临华殿内,显得毫不突兀。
下面才跳到一半,皇帝突然想起了赵瑛。
刚才将今日庆功宴宴主惠宁公主抛到九天云霄之外,他想着应该夸赞赵瑛几句,以示奖赏。
只是宫宴已经过去大半,赵瑛早就没了精力应付这些事、这些话。
面对不知从何处来的夸赞她只随意地应付了几句,然后继续百无聊赖地倚着朱漆三足凭几,以掌托腮,垂眸凝视着手中玉盏繁复华丽的纹路,疲倦不堪。
皇帝这才发现坐在他身旁的赵瑛早已神游天外。
他挥退殿内歌舞,见赵瑛依旧魂不守舍,微微皱眉,沉声问道:“惠宁,谁惹你不高兴了吗?”
突然被点到名字,赵瑛把玩酒盏的指节一僵,恍惚的眼神骤然一清。
意识到是皇帝在问她问题,她将玉盏放下,坐直身体,同时脑中反复斟酌着措辞,手心也冒出不少冷汗。
很快,她便扬起一抹笑。
“儿臣一路从雲州赶回京都,又耗费半月处理琐事,实在疲乏。区区小事,父皇不必忧心。”
得到这个不疼不痒的回答,皇帝面无表情地紧盯赵瑛,慢慢坐直身体,又猛得将酒盏往案上重重一磕,残酒四溅。
所有人都被上面的动静吓到,以为皇帝震怒,酒醒了大半,不敢继续出声。
本来喧嚷嘈杂的临华殿瞬间变得悄无声息。
只剩下赵瑛下跪请罪的声音。
赵瑛知道自己有错,违抗圣命私自出京,这是天大的错。
可没道理这时候突然发作。
因为父皇醉了?还是什么别的原因?
她想不明白,所幸永康帝也没指望她想明白。
他扫了眼赵瑛脸上藏不住的心虚,最后急转直下,把矛头对准刑部:“刑部一帮蠢货!这点小事都做不好,非要等你回京处理!”
这次轮到刑部众人慌里忙张地下跪请罪。他们不敢怒也不敢言,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生怕下一个点到自己名字。
唯有刚升迁的刑部侍郎陆诚不受影响,依旧埋头吃席。
而离皇帝最近的赵瑛,直面他突如其来的怒火,百思不得其解。
可她再怎么疑惑不解,也无法改变一个事实,那就是她再不解释,刑部又得遭殃。
唉,毕竟是她闯出来的祸事,不可能置之不理。
是以,她深吸一口气,盈盈一拜:“当年父皇南征晋国,开创大虞今日之盛世,彼时皇叔随您行军,是有功之臣。此案涉及皇叔之女,刑部不好拿主意,交由女儿回京处置再合适不过,还望父皇息怒。”
因为南王妃与琼华郡主不在,赵瑛刻意加重了有功之臣这四个字。皇帝闻言胸中怒火稍稍平息,面色缓和了不少,还让赵瑛坐下。
刑部诸臣小心翼翼揣摩陛下的脸色,默默跟着公主坐下……
可惜位置还没坐稳,胸中那口气也还没松完,又听见上面冒出不合时宜、饱含少年怒气的声音。
“赵瑛,抢别人的功很有意思吗?!!”
刚刚坐稳的赵瑛寻声望去,是她弟弟赵琰,正咬牙切齿地盯着她,似乎要把她盯出个洞来。
赵琰哪天不是拿这种恶狠狠的目光盯着她,又有哪天不是扯着嗓子冲她大喊大叫?
赵瑛优雅端庄地端起茶碗,浅尝一口,并无其他表示。
皇帝却再次蹙起眉头,替她开口:“赵琰,你又在胡闹些什么?坐下!”
赵琰耷拉着脑袋挨了句指责,心中很是气恼。
父皇总是这样,什么解释都不听,就开始偏心赵瑛。
今日,他定要在父皇面前分出个是非黑白!
他扬起头,继续咬牙切齿地盯着赵瑛:“御史台吴遥历经千辛万苦找到治疫药方,皇姐却堂而皇之地冒领他人功劳,安大人就是这般教导你的吗?!”
赵瑛本不欲与他争,一听他折辱安太傅,忍无可忍,亦重重放下茶碗,起身与他争辩。
“赵琰!!你辱我名声也就罢了,今日还妄想拉安太傅下水,你便是这般尊师重道的?!”
赵琰从未见过她这幅模样,还愣了一下。
好在他很快就找回仇视赵瑛的心态:“我……我不过是将你做的脏事捅出来,也算辱你名声?!你欺压吴遥三年有余,若不是安太傅这般教导,便是你高高在上,心肠歹毒,不把别人当人看。”
他说最后几句话时尾音拖长,面带挑衅,得意洋洋地质问对面的赵瑛。
他就是把安太傅牵扯了进来,逼着她赵瑛承认自己心思恶毒。
反观赵瑛,被他气得捂胸口喘气,还浑身发抖。
着了他的道吧?区区赵瑛,不足挂齿。
赵瑛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本宫身为大虞摄政公主,高高在上又如何?”
面对她的质问赵琰却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他轻蔑一笑,而后反唇相讥,说出来的字字句句都似淬了毒般,直往赵瑛心口扎:“你这摄政公主之位还不是靠抢吴遥的计策得来的!!你当真以为自己聪慧过人吗?”
大殿一片寂静。
赵琰却很满意,他就是要所有人都看清楚这个恶毒女人的真面目。十几岁连篇策论都读不明白的人,没人骂她蠢,只是因为她身份高贵。
她怎么可能一夜之间算无遗策?
“赵琰!是你皇姐千辛万苦找到治疫药方,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坐下!”
一向不问世事的太后见赵琰这般口无遮拦,忍不住捏紧手中佛珠,冷声斥责他。
蠢啊,这孩子。
不过是件京中人人皆知的事,却被傻小子拿到大庭广众之下瞎嚷嚷。
除了丢脸,丢的还是她赵氏皇族的脸,太后想不出还有其他什么作用。
可即便如此,赵琰还是不肯息事宁人。
他知道自己这样做不对,有损赵瑛颜面,可他有理,他就是不改不退:“皇祖母,药方怎么可能是皇姐找到的?定是吴遥!这不公平!不公平!!!”
赵琰又开始耍他的孩子脾气,太后看向赵瑛,希望赵瑛想个法子让赵琰闭嘴。
却不知赵瑛缺了哪根筋,刚才还怒气冲冲,眼下却坐回自己的位置,捂着胸口生闷气。
太后又望向皇帝。
皇帝此刻头疾犯了,这又只是姐弟间日常的小打小闹,他更不会管。
至于太后,太后管不了赵琰这个泼猴。
没人能管,赵琰便得寸进尺:“孙儿只是想为吴大人求个公平,我有何错?吴遥本可凭此升迁,前途无量,为何要让?我——”
“陛下!”
殿外传来赵琰无比熟悉的、中气十足的声音,打断了他的长篇大论。
“御史台侍御史吴遥求见。”
今日庆功宴的另一个宴主吴遥,进宫了。
不巧皇帝因赵琰刚才之言,对吴遥心生不满,发泄般狠狠砸了个金杯下去:“滚出去!”
酒全洒了出来,金杯也骨碌碌滚了好几圈,顺势掉到金阶下。
在场众人紧盯着它,心照不宣地咽了好几次口水。
他们一想到吴遥进宫可能是想讨个说法,就吓得不敢动弹,唯恐引火上身,招惹杀身之祸。
就连刚才无法无天的赵琰也因皇帝的盛怒闭上嘴。
临华殿内依旧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在小心翼翼地观察皇帝的脸色,等他消气。
唯独不知赵瑛缺了哪根筋,偏选在此时迎难而上。
“父皇,儿臣以为吴大人此时求见,定是向父皇呈报雲州之喜,何不让她进殿?添些喜气。”
皇帝不应,福公公不动,赵瑛刚才被赵琰那么一气,也不剩多少耐心,直接越过皇帝下令:“福内侍,召吴大人进殿。”
公主已然发话,不能不应。
福林弯腰低头,快速瞄了眼陛下的脸色,见陛下不欲阻拦惠宁公主此举,这才连连应是,出去传召吴遥。
不多时,风尘仆仆的吴遥便跟在福林身后快步入殿。
进殿后,福林回到皇帝身边当差,吴遥则是行至赵瑛案前止步,行礼叩首:“御史台吴遥拜见陛下,拜见太后娘娘,拜见惠宁公主殿下,拜见兖王殿下。”
事已至此,皇帝看在他宝贝女儿的面上,没让吴遥太难堪:“起来吧。”
“臣叩谢陛下。”
上面已经发号施令,吴遥却无半分起身的意思,又行跪拜大礼,掏出一份奏折,吓得赵瑛抓紧了凭几扶手。
“幸有陛下深厚福泽,佑我大虞。臣已将雲州灾疫后续事宜处置妥当,一应奏折均已呈上,请陛下过目。”
赵瑛松开扶手,又担心皇帝不悦,也在一旁附和:“吴大人差事办得不错……”
皇帝一面抬手打断赵瑛,一边看向吴遥:“吴卿协助公主处理不少疑难,替朕和公主解决这么大一个麻烦,朕心甚悦,朕要好好地嘉赏吴卿。”
吴遥再拜叩首:“臣身为大虞子民,能为陛下和公主分忧已是万幸。”
一番话下来,皇帝的面色又有所缓和。
“吴卿辛苦。起身吧。”
就算感觉到皇帝神色有所缓和,吴遥也不敢抬头,只敢慢吞吞地起身,生怕出了什么岔子,惹得陛下不悦。
不曾想,待她起身后,太后身侧的赵琰按耐不住自己的激动之心,拍着胸口向她保证:“吴大人,众目睽睽之下,不会有人厚着脸皮抢你功劳。你只管畅所欲言,述你多年委屈……”
吴遥:“?!!”
太后赶紧出言制止他:“琰儿!此事容后再议。”
“?”
什么事?
吴遥瞪大双眼,她浑然不知自己从何而来的多年委屈,只觉得自己现在很冤枉。
“皇祖母,我不!!赵瑛,你跟我对峙……”
赵瑛并不想理会傻子,于是赵琰一个人滔滔不绝了十几句。
……
吴遥听了会,对刚才殿内争执不休的原因一片了然。她原本想回头瞧一瞧赵瑛的脸色,刚好对上皇帝黑压压的目光。
吓得她立马把头缩进地里,也明白是时候发挥自己的作用了。
“回禀陛下,太后娘娘,两位殿下……”
吴遥顿了顿,想到赵琰刚才一往无前的模样,心中频频朝他道歉。
“臣并无冤屈。”
此言一出,就等于吴遥背叛了赵琰刚才为她争取的一切。
一时间,赵琰如遭雷劈,心如死灰地愣在原地,他脑中一切声音也戛然而止,只剩下吴遥的并无冤屈。
并无冤屈吗?
她就愿意为了区区一个赵瑛,放弃她自己的前途吗?这可是她的功劳。
刚才还懒得计较的赵瑛态度大转,无视皇帝落在她身上的异样视线,拍案追问:“听赵琰的意思,吴大人对本宫成见颇深,怎会没有委屈?本宫并非心胸狭隘之辈,你大可畅所欲言!”
言毕,赵瑛觉得胸闷气虚,事已至此她不能一走了之,只好捂住胸口当没事人。
“下官身负公主大恩,不曾有怨。”
吴遥答得爽快,赵瑛也顾不上自己的胸闷,继续追问:“赵琰指责本宫高高在上,不把你当人看,屡次抢功,你又如何看待此事?”
吴遥想都没想,把头埋得更低:“您贵为虞朝摄政公主,本就高高在上。至于抢功之事,更是无稽之谈。”
得了答案,赵瑛也顾上自己的气虚,提着口气勉强起身,指着赵琰问:“赵琰,你可听明白了?!”
赵琰不想理会她,白了赵瑛一眼后,愤愤看向吴遥,怒其不争:“强词夺理!你以救命之恩胁迫她献计,她会拒绝?!吴遥,你敢说治疫药方是赵瑛找到的?”
赵瑛心里憋了口气,正要发泄:“我——”
吴遥刚准备解释:“其实……”
高坐上位的皇帝终于发话,拍桌打断他二人的争吵,然后指着赵琰:“赵琰,朕何时允你随意指责你的皇姐?”
赵琰顿时心凉了半截。
他把话说得这么明白,所有人都明白,是赵瑛的错,是赵瑛踩着吴遥上位,是赵瑛抢了吴遥的东西,他只是想让赵瑛认错,让所有人看清她的真面目,再把属于吴遥的东西还给吴遥。
怎么父皇还觉得是他污蔑赵瑛?!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皇帝,又看着跪在地上的吴遥。
最后,他将泛着泪花的目光移到赵瑛身上,大喊:“赵瑛!我恨你!”
他不管不顾地抄起手边的酒壶朝中心砸去,而后愤然离席。
饶是吴遥迅速起身挡在赵瑛前面,赵瑛还是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到,又往后退了几步,身上首饰叮铃哐啷一阵响。
赵瑛惊魂未定,她清晰地感受到心脏的狂跳,它像只被人捏在手里的鸟,想要挣脱束缚,一次又一次,重重撞击她的胸腔。
当然,她还清晰地感受到,无法忽视的,赵琰眼里滔天的恨意。
皇帝冷脸看完全程,头也越来越疼,他不想管这些糟心事,见赵瑛还在状况之外,索性把烂摊子全扔给她:“赵琰若是有你半分懂事……罢了,朕有些头疼,你自己处置此事。”
赵瑛还没反应过来就已微微屈膝,与群臣一齐恭送皇帝离开:“是,儿臣恭送父皇。”
.
皇帝、兖王双双离席,众人都以为今日这场闹剧到此为止,齐齐松了口气。
不曾想公主殿下只是坐下缓了缓,然后今日她脑子里缺失的那根筋又开始发疯。
惠宁公主赵瑛,亲自斟了杯酒,递至吴遥唇边。
冰凉的玉盏毫无征兆地触碰吴遥的唇,吴遥后退一步,那玉盏就跟着她前进一步。
酒中苦涩的橘子香扑鼻而来,随之而来的是公主平静的嗓音。
“雲州之行,吴大人当居首功。这杯庆功酒,本宫敬你。”
吴遥心头一震,愣在原地,与赵瑛僵持不下。
她绞尽脑汁也无法明白公主此举的用意。
又过了莫约半盏茶的功夫,赵瑛依旧举着酒杯不肯让步,吴遥这才准备接过酒盏。
赵瑛却似逗乐般,先她一步收回,眉梢一扬,轻晃玉盏,脸上郁色一扫而空:“吴大人,饮酒伤身。这杯庆功酒,你怕是喝不得。”
吴遥不知公主又要闹哪一出,只是随她高兴,无奈弯腰行礼:“公主所言甚是。”
鉴于吴遥的知情识趣,赵瑛十分满意地将酒盏放下,余光瞥见陆诚吃光了眼前的菜,准备起身。
她瞬间敛了笑意,冷冷扫他一眼:“陆大人难道想为吴大人仗义执言,斥责本宫恶行?”
就在刚才,公主大大方方承认自己的抢功之实,陆诚也准备为吴遥仗义执言,方显他与吴大人情谊深厚。
可陆诚此人惯会察言观色,他观公主神情不悦,立马朝赵瑛的方向行了个大礼:“下官没有,下官只是想找公主讨杯酒喝。”
“吴遥都没有,你凭什么喝?”
陆诚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殿下所言甚是,下官知错。”
说完,他麻溜地坐了回去。
至此,殿内又安静了片刻。其他人根本无法明白公主此举的用意。
最后,还是太后提起今夜最重要的事。
“惠宁,你当真抢了吴遥的功?”
“…………”
“你疯了?”
太后本想让赵瑛解释此事,挽回她自己的颜面,她却沉默不语,再次承认了自己的抢功之实。
赵瑛居然在这种场合胡闹?
她疯了?!
此举可把太后气得不轻,却也不得不亮出自己的态度:“琰儿爱胡闹,哀家看你这个长姐也越来越放肆!仗势凌人!与你母妃一个德行。”
听杀人凶手如此坦荡地提起被害者,赵瑛袖中十指暗绞,过了好久才忍下这口气:“惠宁知错,今日便当是吴大人的庆功宴,敬请诸位尽兴。本宫身体不适,改日再向吴大人赔罪。”
这里还乱成一锅粥,赵瑛却要走?
她这一走,京中流言必定甚嚣尘上。
只为她岌岌可危的名声,太后也必须拦下她:“惠宁!你放肆!这便是你给哀家、给诸位王公大臣的解释?”
面对赵琰能言善辩,巧舌如簧,丝毫不落下风。而这种只需随便说两句就能推脱掉的罪名,她轻飘飘地承认了?!
现在还是她的庆功宴,她连自己的颜面都不顾了?!
疯了!疯了!
赵瑛脚步一顿,再次向太后行礼:“太后见谅,本宫没打算给任何一个人解释。这京中的流言也从不会因为本宫的一两句解释就消停,简直浪费本宫口舌。”
说罢转身就走,不留一丝余地。
如此狂妄,不愧是赵瑛,太后见赵瑛白白送给自己一个把柄,挽留的手停在空中,也不继续劝她,任由她朝着琰儿离开的方向奔去。
只有吴遥和陆诚见势不妙,想了个借口出去。
太后知道这对姐弟凑一堆,不是吵架就是胡闹,立马同意,让他们快追过去帮忙劝着。
自己则在一旁扶额冷静,想想该怎么收拾今天这个烂摊子。
好好的庆功宴,全给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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