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司是单双休轮休制,这周双休,一到周五办公室里气氛活跃,李莱儿把抽屉里的零食拿出来分。王经理也拆了一袋薯片,喊李莱儿过去拿,李莱儿抽了两张纸巾垫着捧回去,路过陈蛟的时候让她拿两片,陈蛟婉拒了。
“莱儿,你这样特别不好。”王经理站起来道,“分给你你就吃,你再分给别人就变味儿了,谁还没个亲疏远近。”
陈蛟嗤笑一声,没说话。
办公室内沉寂下来。过了一会儿,王经理突然开始追忆没离婚前的贵妇生活,没人搭茬,便出去了。门刚带上,行政助理张琦对李莱儿道:“跟马嚼草驴倒沫似的一遍遍讲,烦得要死,谁想听她跟那个放高利贷的前夫的破事儿。”
正说着话,王娅抱着一摞标书进来了,“你们谁又惹她了,在外面抓仪容仪表呢,说苗苗穿的运动鞋花里胡哨罚了二十。”
又指着陈蛟的鞋道:“一会儿就来罚你,板鞋上有绿标。”
张琦低头看了一眼陈蛟的鞋,调侃道:“人家小陈不在乎这点儿钱,天天打车来上班呢。”
陈蛟换了个话题,“公司制度这么细啊。”
“别说了,谁有我惨。”李莱儿探头对陈蛟道,“我刚来的时候是夏天,热得要死,我喜欢穿工装大背心,她罚我钱就算了,还说我腋下走光是勾引男人。”
“人家原话可不是这么说的,人家说的是,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但是露这么多会让别人觉得你勾引男人。你没见赵总的表弟跟莱儿搭话把她给气的,把男的拉过去问他约过炮吗,说谈恋爱只能谈到一般般的,约能约到大把漂亮的,比谈恋爱强。”
王娅趴隔板上压低声音道:“还说要带莱儿去破-处,把莱儿吓得说不喜欢男的,她转头又跟我们讲莱儿可能是女同。女同你知道吧?就是女同性恋。”
陈蛟怔住了,心中震动,一时说不出话来。她抗拒地闪身离王娅的鼻息远了些,以此缓冲受到的精神污染。她的生存环境已经很难见识到这种撕扯,颇有些目下无尘的清高,此刻三两句话被勾连起遥远的记忆,有些东西在二线城市的经济开发区变得赤-裸起来。
张琦恨铁不成钢地对李莱儿道:“早跟你说把她挂网上去,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淹死她。”
李莱儿闷头吭哧道:“感觉……内部的龃龉挂在公域……不太好。”
陈蛟再次怔住。
顿了片刻,李莱儿站起来用手拢着嘴说:“而且她跟我说她有抑郁症,想自杀。”
“什么?!”王娅和张琦一起喊出来。张琦恶心地不行,“这你都信,你看她那个样子,她想杀人还差不多。”
“但我觉得是真的。”李莱儿肯定道,“我感受到了。”
陈蛟也感受到了,感受到一种似曾相识的气质。李莱儿很像她的发小赵汝贞,她看着就烦,想踹两脚。
大雨忽至,人事行政穿梭在办公楼的各个楼层,检查电源并关窗。陈蛟拿到了董事长办公室里间休息室的钥匙。
本以为又是一无所获,转头发现枕头底下露出笔记本的一角。陈蛟将本子抽出来,翻开。
字体歪斜瘦长,往左侧偏沉。是赵游的字。
陈蛟一下揣在怀里。
下班的时候雨还在下,陈蛟撑着伞刚走到园区门口,又遇到了李长吉。
横风吹雨沾湿外衣,李长吉拆了条一次性毛巾给陈蛟擦了一下,“你回来这么久,我们还没正式吃过饭,等下请你吃大餐好不好?”
陈蛟抱着包,“我要回家。”
李长吉愣了一下,“好,我送你回去。”
一路无话。
李长吉看着陈蛟失神的侧脸,心下比车窗外的天更阴沉。
下车的时候,陈蛟主动道:“我今天没心情,等改天请你吃饭。”
“小陈。”李长吉叫住她。
陈蛟回头。
“有用得着我的地方跟我说。”
陈蛟闻言望着她,“长吉,谢谢你。”
看着她湿润的眼瞳,听到她叫她的名字,李长吉心里一颤。
-
陈蛟的生命-根系无疑是与赵游绞缠在一起的。她们自幼相识,有着相同的生存环境,相似的生存体验,借由赵游的日记,陈蛟潦草模糊的底层经验,被一双手从泥沼中轻轻托起。
第一次见赵游是在农村老家,她九岁,陈蛟十岁。
赵游是陈蛟隔壁邻居赵汝贞的堂妹,那天,陈蛟站在赵汝贞家门外。
她家门前有一条窄路通向小河,不到五十米的距离,原先路边有一棵粗壮的老树,有一年夜里特大雷暴雨,闪电把树劈了,她家门前的土路就渐渐形成了一个缓坡。
故而陈蛟等于站在坑里。
她的视角也很怪异,昂着头看朱红的大铁门,狭窄的门洞,门洞里出现在别人家的老子娘,被老子爹拖着走。周围一群人看起来很忙碌,嘴上没停,劝架就干劝。
陈蛟跑上去,跨过门槛,视角从仰视变为平视,靠着爆冲的劲儿猛地推了她爹一把,紧跟着一脚踢他小腿迎面骨上。
她爹也不甘示弱地踢回来,嘴上也没闲着,跟此前质问吴秀玲的“我走之前让你干什么了”这种开放式提问不同,被一脚提出感叹句来,词汇具体且鲜明,哇哇骂开了。
场面一下放松下来,大伙儿不再顾忌,终于名正言顺地大声劝阻起来,“小孩儿知道什么,哪能这么揍。”
陈蛟的王八拳和螳螂腿被众人及时地隔开,几个人连拉带拽地喊她老子爹打牌去。赵汝贞的妈妈陈梨从门外进来,把手里的洗衣盆一扔,一把将她从人堆里抱出来。陈梨一手拽着陈蛟,另一只手拽了一个小□□似的小孩儿。
陈蛟一眼就知道这小孩儿是哪号人物,刚进村就丑的她有所耳闻,代号雷震子。这会儿雷震子被拽住胳膊走得踉踉跄跄,两眼直愣愣地盯着她,眼神智慧,冷不丁脚一崴整张脸朝陈蛟伸过来,红肿的雷公嘴冲在最前面。
陈蛟惊地躲了一下,顿时嚣张气焰全无。
进了堂屋,再进里屋,陈梨把遥控器塞给她,“你们两个老实坐这看电视。”
门一关,雷震子就站起来,围着小圆桌迂回地走位。
陈蛟警惕地盯着她。她从小就怕傻子。
“你叫什么?”
陈蛟不理她。
“我叫赵游。”
不理。
“你几岁?我九岁,你比我矮这么多。”她比划。
陈蛟蔑了她一眼,“我比你大。”
见她答话,左右踱步的赵游腼腆地上前一步,趴在小桌上,不安分地扭动。
“姐姐,你真好看。”
陈蛟抬头看她一眼,又看一眼,问:“你是汝贞的堂妹?”
“昂。”
“那你怎么长那么丑?”
赵游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哇地一声哭了,“我不丑,是毒蚊子咬的,我一点儿都不丑。”
好在赵游不记仇,她在日记里回忆,“第一次见她,她正跟她爸大打出手。那时候我识字不多,脑子里只有“暴烈”一词形容她,而我也第一次知道,原来挨打的时候还可以还手,即便那个人是她爸。这一认识,很快得以实践。
这天,妈妈坐在凳子上翻日历,按照舒城的习俗,二月二女儿要给妈妈买鱼,她将那一天用铅笔圈出来。
倒春寒来了,天很冷,我把炉子拎进屋里来,拿火钳换煤球。
我站在门后的一侧,突然,门被推开了,赵华强安静地走进来,手里拎着锤子。因他每次来都骂骂咧咧的,像这样不说话的来,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我很快就知道了。
他趁妈妈背身没有察觉,用锤子锤她的头。锤了几下,榔头在挥舞中甩掉了。他把木柄扔了,从我手中夺走火钳,并用火钳继续抽打妈妈的头和背部。
我跑向座机电话,他追过来,我以为他要杀了我。
我抓过案上的水果刀猛地回头,他站住了,眼神惊惧。
他怕了。
他像门口硕大的石墩子,手里拿着滚烫的火钳,我只有一把短刀。但是他怕,我不知道他在怕什么。
我打了110报警,妈妈抢救过来了。赵华强否认了我的证词,说他只是想打人,没想杀人。
警方由锤子、火钳两种击打工具和击打部位等一系列证据,认定赵华强具有主观故意。考虑到他事后主动投案,经过教育最终承认了犯罪事实,态度良好,判处九年有期徒刑。
之后我妈安心做生意,我弟安心上学。只有我没能走出来。
我始终记得他恐惧的眼神,像一种邀请。我感受到了巨大的鼓舞。”
-
有人在敲门。陈蛟从缺氧的状态中缓过来,起身去查看。
透过猫眼,看到李长吉拎了两个满满的购物袋,踌躇地再一次抬手轻轻敲了两下门。
短暂的犹豫过后,陈蛟打开门。
“还没吃午饭吧,我路过超市,想着你……”李长吉打好的腹稿戛然而止。
她看着陈蛟泪痕交错的脸,一时怔住了。
陈蛟松开门把手,弯腰打开玄关的鞋柜,拿出新买的拖鞋放在她脚边。
李长吉闷不吭声地换鞋。
“小了是么。”陈蛟打量了一眼,她按照赵游的鞋码买的,想着两人差不多高,应该脚也差不多大。
李长吉道:“还好,只是有点儿紧。”
“你先坐,”陈蛟指了下沙发,“遥控器在茶几抽屉里,我去下卫生间。”
洗完脸出来,李长吉没在客厅,人在厨房处理食材。
红山的房子还不到七十平米,厨房有些拥挤,容不下李长吉和她丰沛的心意。陈蛟走过去,额头轻轻抵着她宽阔的背。
“长吉。”
“嗯?”
你总是给我错觉。
她直起身,“你人挺好的,就是太热心了,我会有心理负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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